金子又闪光了（二）

祖老师 · 发表于 2018-2-5 23:25:25

金子又闪光了（二）

凉州散记之二-----欢迎锣鼓

盼望多年的大学毕业的一天终于来到了，1968年12月。

没有鲜花，更没有欢迎锣鼓，走出宿舍，车站集合，一下子就被甩到甘肃安西县，在人迹绝无的荒滩上，接受解放军的军事管理和劳动改造。

安西，遍布荒滩，人迹罕至，是少有的苦地方。不知道谁给它起了个名字叫世界风库。简简单单四个字说出了它的可怕。“安西一年只刮一场风，从初一刮到年三十。”大半年间,都刮着八级以上的大风，有时能到十一级。飞沙走石伴着狂风逞凶；气候干旱，降水几乎为零；能冷到零下30多度；狂风奇寒荒滩干旱，这几个元凶共同肆虐，能苦到什么程度就可想而知了。一年零三个月里在风沙泥土里辛苦劳作，心灵被踩在泥里蹂躏，其间苦楚难以一一诉说。

1970年3月14日，我终于从戈壁滩走出来了。盼望已久的工作尚杳如黄鹤，却被驱赶到武威的农村毛泽东思想宣传队，又入另册，再受苦刑。文化大革命，是知识分子的荆棘路，没个尽头。

武威，也叫凉州，在河西走廊的最东端，北邻腾格里沙漠，南面紧靠着祁连山。

河西走廊的大名，早在初中上地理时就已耳熟能详。不知是哪位老先生给它起了这么个名字，又形象又亲切。一说走廊，你就像是看见了一个长长的过道，老师一说“下课”，于是，人流就都从两旁门的拱卫中拥出，川流不息沿过道往前走，这就是走廊。把走廊啊屋脊啊这些日常词汇写进庄重严肃的地理教科书是件很罕见的事，就和突然看见不苟言笑的数学老师的西装口袋里露出了花手绢的一角一样，很新鲜，我一下子就记住了，且由此多了几分向往。我们家那儿也两边是山，中间是川，怎么叫关中道，不叫关中走廊呢。小孩子的痴想一闪就过去了，可绝对没有想到，我竟然会有一天身临其境，在这个伟大的走廊里生活。

遥望未来，一片迷茫。陕西到兰州，兰州到安西，再从安西到武威，哪一个是我自己选择的？捉弄人的命运啊，你都为我准备了什么？

我抬起头，往天的极深极远处看去，冥冥之中，似乎有谁一直注视着我，驱赶着我，让我沿着它早已定好的路蹒跚奔走。谁能告诉我，我的路会通往何方？

抱上历尽沧桑的破烂行头，坐上解放牌四轮大卡车，先走公路，再转土路，又在没有路的干河滩上颠簸许久，总算到了武威县新华公社。我们几个再把自己的破行头装上毛驴车，向社会的更深层走去，目的地：头坝大队。

史无前例的文化大革命已经四年，小小老百姓经历了许多，思想觉悟空前大提高，深知顺我者昌，逆我者亡，没有一个人发一句牢骚。

走在乡间土路上，环视四周，苦楚难当，心中如堵，不可言语。抬头望去，不远处就是似曾熟悉的祁连山。祁连山，匈奴语的天之山，是中国西北地区最高大的山脉，连绵千余里，巍峨高峻，高峰终年积雪。我第一次离它这么近，几乎触手可及。

天，很高，极蓝。空气，清新透明。田野上，杨树挺拔，叶子在阳光的照耀下闪闪发光。浓绿一团一团，间而露出了农舍一角。田地高高低低，连绵不断，直伸向巍巍祁连山。远处，有个方方正正的城堡，当地人把它叫做庄子，高大雄伟，默默虎踞一隅，不知曾经演变过多少悲喜剧与传奇。

这是河西走廊的常见农村景色，寻常普通。可对我们这些刚从荒凉如月球的安西来的人，应该说很美。你可别说这穷乡僻壤有什么好？别忘了，这儿是甘肃啊，是中国最穷最苦的地方。外地人一提起甘肃，就是风沙漫天牛羊腥膻，尘土填满了脸上刀刻般的皱纹。其实，和想象不一样地方多着呢，有好有坏，好的少坏的多。

我们跟着驴车慢慢地走。没什么可忐忑的了，到底已在大大小小运动里折腾了好几年，还怕什么？若不是担忧渺茫的将来，还颇有点古人“信马由缰野兴长”之雅兴，仿佛在踏青。

一直在慢慢上坡，地势渐渐高了。忽然，远远传来了锣鼓声。啊？有人来欢迎我们？是队里的老乡！大家不由加快了步子，脸色凝重，都不说话了。近了，看清楚了。“他们没穿裤子！”小陈眼尖，小声叫了起来。果然，是一帮子十来岁的孩子们打着红旗迎接我们，有男有女，上面光身子穿件脏兮兮的棉袄，下面，无一例外，都光着屁股，一丝布也没有，又黑又瘦的小腿在初春的冷风中瑟瑟发抖。锣鼓住了，没人说话，空气中弥漫着让人尴尬的冷清。大队书记打着哈哈，说了几句这种场合必不可少的套话应景。这就算进村了。

我和大组组长。高参睡在一个炕上。高参是当时的一类特殊人物，资格老级别高、已解放又未正式任命、在农宣队暂且栖身。我们组的高参姓吴，是四方面军一个脱过队的老红军，资格老、级别不高，文化低，五十来岁，身体不好，不知是病还是旧伤，腰直不起来，显得比常人低了一大截；组长是兰州铁路局的一个工会干部。

午饭是在我们的房东家吃的，进村第一顿饭啊。

上了炕，我们盘腿坐着等。小炕桌搬来了。饭来了。房东老婆子两手各端了一碗饭，胳肢窝里夹了一把筷子。她把饭放在炕桌上，把筷子在胳肢窝来回擦了擦，算是干净了，分给我们。饭是小米稀饭，很稀，可以照见人影，飘着几根菜丝，是咸的，再就什么也没有了，没有饼子，也没有菜。

我连筷子都没用。连喝了两碗，胃胀满了，就住了口。晚饭没变，还是清汤清水的小米稀饭，我想问主人几句，我们是交足了粮票和钱的，怎么老吃这个？可想到四清的经验，不要自找麻烦，况且，组长什么都不说，我能怎么样？就忍住了。

第二天，我们还是按规定吃派饭，但换了一家，以后就要天天如此了，这是当地的习惯。今天这家派了个七八岁的小孩子来领我们去家。于是乎，一个奇怪的行列在村中行进，光屁股小孩跳跳蹦蹦走在前面，组长挺胸叠肚跟在后面，不可一世，金牙亮光闪闪。弯腰塌背的高参紧跟其后，一步两晃悠。我低头跟在最后头，没精打采，宛如囚犯。一道绝妙的风景线。

今天和昨天一模一样，又喝了一天稀饭。第三天，又是如此。一连喝了三天稀饭，三六一十八碗，走路都摇摇晃晃的。连吴高参这老头子都喊饿，我更是饿得前心贴后心，连社教当工作组时都没有饿到过这个程度。

三六一十八碗？字眼怎么那么熟啊，哦，那是景阳冈下武松的壮举吧，不过人家是一顿十八碗酒啊，外加三斤牛肉。

百无聊赖，我站在房门外发愣。突然，只见房东家女人偷偷摸摸从厨房出来，怀里抱着一大摞碗口大二指厚的白面饼，怕人看见似的，急匆匆往另一间房跑。我愤怒了。他们有的是粮！他们明明知道工作组有规定，同吃同住，我们会交足饭钱和粮票，没有他们吃白面大饼我们喝小米稀饭的道理啊。我向组长说了，他未置可否，屁都不敢放一个。吴高参也气愤了，逼他马上去和大队书记交涉。迫不得已，他只好答应了。过了一会儿，他高高兴兴回来了，连着说了好几句，“说好了，说好了。搞错了！搞错了！”原来，大队书记以为我们是来发救济粮的工作组，就下令让社员光烧稀饭给我们吃，让我们知道他们没吃的，多给点救济粮。

看着组长立了功一般兴奋得发红的脸，我心里在苦笑。这是骗上面的惯伎，傻子都知道，你不清楚？我们是干什么的，任务是什么，这些根本问题你应该一来就和大队书记说清楚啊，否则以后如何工作。难道县工作队领导没有告诉你？以后，在你手下干活的人要难喽。

第二天，伙食马上变样，有干的了。我们是工作组，不会要求吃什么好的，但起码要和社员一样，我们的要求不高。

已是仲春，寒风依然料峭。这儿八九岁以下的小孩都不穿裤子，一年四季都不穿。要上学了，裤子放在书包里，在校门外穿上。一放学，一出学校就脱裤子，光着屁股可着村子满世界跑。女孩子一样。冬天冷，不上学了，孩子们整天窝在热炕上，团在脏兮兮的被子里玩。我们再三对老乡说，让他们给孩子穿上裤子。可没人理。我们说得多了，逼得没办法了，大人才勉强答道：“他们惯了，不愿意穿。”小女孩子一样，光着屁股到处跑。来了人就那么坦露着羞处挤在人群里看热闹。可怜复可悲。不知羞耻的是孩子？还是父母？

孟子曰：“仓廪实而知礼节。”但是，不知礼节的原因究竟何在？难道仅仅是穷？

（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