沂蒙深处那盏灯 (上) 陈丰
冬天寒夜, 深山老林, 乌云密布, 千嶂俱暗。山间崎岖小道上我匆匆走着,满脸疲惫,跌跌撞撞,不远处传来不明物的低沉咆哮,路边草丛间嘶嘶作响,风声尖锐撕裂,雪花彻骨冰凉,温度正在向零下10度逼近。黑魇像怎么也甩不掉的鬼魅如影随形。当时我手无寸铁,孤独无助,心生惶恐,惴惴不安。眼前漆黑漆黑的夜空越发深邃,像个深不可测的黑洞,要把人一口吞噬掉……。一切还是从头说起吧。
一九七一年初,领袖发出了“野营拉练好”的最高指示,全军雷厉风行、闻风而动。我所在的济南军区201师在经过了一番紧张的动员准备后,金戈铁马浩浩荡荡拉出营房,向着全国著名的革命老区—沂蒙山根据地开拔。接连几天强行军,我们远远离开公路国道,踏上了山间羊肠小道,直插蒙山腹地孟良崮——当年华野九纵浴血奋战建立奇功的地方。一路奔袭,途中人烟稀少,村庄散落,宿营条件越发艰苦,从大队部、小学堂到牛棚、马圈(饲料间),常常一个连队要分二、三个村落住下。
一天傍晚,战友们还在帮老乡打水、扫地,助民劳动。军民魚水情深、其乐融融。我完成了文书的本职工作—日报表,通讯员身体不适,我正积极要求进步,自告奋勇争取了送报任务。反正到营部最多六、七里地,轻装上阵,小菜一碟。
天阴沉沉的。一派阴霾也没影响我兴致勃勃的心情。一路上放眼鸿蒙,群山巍娥、松柏叠翠。思绪神游天外、浮想联翩∶当初怀着大丈夫建功立业的理想跨入军营,一年来除了入团、提文书外,其他都乏善可阵,这次拉练幻想能抓个特务、救个老乡咋的,也好立功受奖啊。匆匆赶到营部,顺利完成任务。找几个一起当兵的无锡老乡,噌顿晚饭,又摆开场子,扯起各自的所见所闻∶有的感慨当地群众的真诚热情;有的赞赏风土民情的纯扑厚道;还有的叹息经济落后、环境封闭,百姓生活困难。说着不知不觉又流露出领导经常批评的,所谓“城市兵”、“军干子弟”见多识广自以为是的优越感,还含着几许对当地人文化低、见识少的不屑和轻视。我说∶我那村49年后就没见过兵,大半老乡没见过汽车,没听说过火车。另一个接着∶我那里刚接公社有线扩播,一大娘问我局部地区在哪里?为什么成天下雨?人怎么受得了。还有位更逗,说去访贫问苦,一孤寡老人在炕上严肃的问道∶县城里日本鬼子赶跑了没有?。不管真假,顿时笑倒一片。那厮平时说话一贯追求“轰动”效应,语不惊人心不死,大家早已习以为常见怪不怪,正海阔天空胡侃神聊,热闹得不知今夕何年。营部书记推门而进,“怎么还没走?今晚有紧急任务,营部马上出发。”还特别对我说“你们连最远,要动作快些”。一阵手忙脚乱,顿作鸟兽散。大家各奔前程,踏上归途。天色已暗,我有些后悔,不该担搁了些时间。
山区的夜,黑得真快。黑暗象越聚越浓的雾,渗透进树林、村庄、道路,慢慢膨胀着,扩充着,终于笼罩了四周的一切。只有半空中大山此起彼伏、形态各异的山脊轮廓线,隐隐约约张牙舞爪的潜伏在天边。特别是崮状黑影,(崮:一种特殊地貌,多见于山东中南部山区,号称七十二崮。崮下险峻峥嵘、拔地而起,崮顶平坦。)象一个个大小不一的磨盘,沉甸甸的高悬于头顶。让人喘不过气来,随时有灭顶之灾的威胁。我心急如焚,不由加快了步伐。
还好,熟悉的村庄标志物看到了。这时天空洒起雪珠,打在脸上又凉又疼。四周一片寂静,除了偶而一、二声狗叫,只有漫天飞舞沙沙细语。我健步如飞直冲连部,突然,感到一阵莫名的慌张,有什么地方不对劲?哦,村口按排的岗哨怎么不见了?难道……,一股凉意从脚底心升起,背脊嗖地惊出一身冷汗。赶快敲开门,房东大哥证实了我最不愿意看到的现实,部队已在约一顿饭时间前出发了。我顾不上寒暄,问明方向,赶紧告别匆匆上路。
未出村口,空中飘起雪花。黑色融和成无边的黑暗,无情地吞噬掉最后一絲光明,伸手不见五指,唯有略泛灰白的小路上,黢黢黑影孤独前行。坎坷不平的村路颠得我心情大坏,沮丧、失败、畏难情绪充彻脑海,眼前不禁浮现出本文开头的那一幕,满脑袋沉甸甸的问号:沟壑纵横、陡坡壁立,冷风嗦嗦、砭入肌骨,万一叉道迷路,这深山老林黑灯瞎火怎么办?荒芜人烟野兽出没,碰到蛇、狼,甚至更凶猛的野猪等动物怎么办?经常地“敌情教育”,联想到遇上台湾特务、阶级敌人搞破坏暗杀怎么办?我懊恼得直想用拳狠拍自己的猪脑子,要早想到带把63式自动步多好,哪怕没子弹上柄刺刀也行啊,或者准备个手电筒、指南针,也远胜过现在这样手无寸铁一筹莫展了。虽然自小在军营长大,接受了足够的英雄主义、理想主义教育,平时战术动作也算训练有素,自以为够勇敢、够“爷们”,现在才发现毕竟十七、八岁,“神鬼不怕”,遇上个活物真不知怎么对付,今天这坎怎么过?该死的情绪像川剧“变脸”,一下从踌躇满志跌落到垂头丧气。我步履艰难,进退维谷,焦灼万分,穷思苦索……,突然灵光一闪,村支书家就在不远,何不弄清情况再作打算,最不济搞点火、光、打狗棒什么的,也好壮壮胆。
开门后,支书一点不显惊讶,只是看我又累又急又慌的狼狈样,赶紧安慰我。“连首长走时交待过,今晚文书、还有兄弟连队要从我们村过。我已经按排一位大娘在前面叉路口等你们了。”
我心中石头顿时落地,心情豁然开朗,一直悬到喉咙的心终于慢慢放回胸腔。再三向他表示感谢,准备离开。不想支书一把拽住我。“不急,你先喝口热水暖暖身,待会我再送你一程。”“不用,好…。”我囁嚅着,嘴上客气心里把不得有个熟门熟路的人陪着。“外面又黑又冷,到叉路口还有不少路,我有手电走得快。”支书不由分说作好准备,俩人一头向冰雪黑暗中扑去。
村外小路崎岖难行,曲曲弯弯通向秘不可测的大山深处。风大了,在山林中呼啸奔突,裹卷着寒意疾驰而来,席卷而去,气温急速下降。我们有了手电,不断提速。转过几道弯,远处隐隐看到一点火光,支书说那就是大娘的油灯。我看到地上积雪已有反光,增加了能见度,坚决不让再送了。千感万谢,告别支书,我一鼓作气,勇往直前。
离火光越来越近,恍然一个不高的身影,在不停地跳动。“大娘,您辛苦了!”我发自内心的大喊了一声。“噗哧”。一声银铃般的笑声,接着又嘎然而止,悄然无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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