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荸荠、茨菰、菱角、莼菜、水芹、芡实、茭白还有莲藕,随着江南的水波晃动起来,便有了一种楚楚动人的藻荇之美。
水 芹
旧时,常以“芹献”一词自称送人的礼物。是个谦词,形容礼物菲薄如水乡野地随处可见的芹菜。
其实,水芹分明有美人之相,美得青葱,美得淳朴。曹雪芹又在自己的名字中加了一个“雪”字,更是美得冰清玉洁。《吕氏春秋》曰:“菜之美者,有云梦之芹”。“云梦之芹”是芹菜的别名,读起来如诗如梦。
稍稍摘除一些老叶,让白的茎成为主角,洗净,一枝枝理整,崭崭齐齐成为一束,焯一下,扶起来挤掉一点水,切成一寸左右的段,在盆里码成整齐的一垛,浇上酱油,淋上香油,一个清清白白的冷盘就上了桌。叶片还是翠翠的,茎是更白了的,泼了油,又有深色的酱油衬托,更见活色,整个儿是一碟青翠的江南呢。
水芹,小家碧玉,容颜姣好,文静,是不自知的那种美貌。不自知的美是最自然、最动人的美。说水芹文静是指它的味。下锅之前,人几乎闻不到水芹的气味,出锅了还是闻不出来。入口,先还是尝到了酱和油的味,待咀嚼几下,人才辨出了芹的味道和清芬。汪曾祺说过,吃芦蒿的感觉就像是春日里坐在小河边闻到的春水初涨的味道。我看吃水芹的况味略同。
水芹菜的做法有许多,但好的做法就是这样的冷拌。江南的厨师们觉得这道冷拌菜略显清冷,每会在这一“垛”水芹旁同样整齐地码一行切开的皮蛋。一个皮蛋切成四分或八分,是用绷紧的丝线切勒的。用线勒出的皮蛋光滑,才能与盈盈朗润的水芹相匹配。
水芹一般在冬春蔬菜淡季时应市,就遇上了中国人最看重的春节。水芹与皮蛋的双拼冷盘几乎是年夜饭菜单的必有。家常吃冷拌水芹不会郑重其事去拼皮蛋,在我儿时,这道低调的美味提示的就是隆重的家宴。
在最能吃的年纪,我不幸遇上了那个饥荒年代。那时我常会梦到宴会,梦见自己正幸福地面临一桌丰盛的菜肴。那一桌梦中的盛宴,我“看”得清楚的只有三道菜:一道是红烧肉,一道是一品锅,第三道就是水芹皮蛋双拼盘。这是一个提示,我就此明白了我内心里最钟爱的菜肴是什么了。
芡 实
芡实生于稻田旁池渠边。叶片漂在水面上,先是箭形,渐成盾状,最后呈圆形,蛮大,炫着一种有水光的绿。叶子的背面不光滑,叶脉隆起,是一种浅浅的紫红。芡实的花是蓝紫色的,花托状如鸡头,就此得了个很俗气的浑名:鸡头米。如果是野生的芡实,就被称作“野鸡头”,有些生猛了。京剧《沙家浜》写到了芡实。新四军伤病员坚守芦苇荡,采鸡头米充饥。芦苇荡里的鸡头米当然是野鸡头了。
立秋时节,芡实悄悄地结了果实,样子像石榴,有男人的拳头那么大。果实上密密地长着刺,挺恣意的。剥开来,里头的果实有数十肉粒,裹着淡咖啡色的内衣,再剥,才是白色的“米”,浑圆,晶莹,温润,还娇嫩非常。
当年杨贵妃出浴,“锦袖初起,蝤蛴微露”,把个李隆基看得呆了。蝤蛴,天牛白嫩的幼虫,古人以喻女子颈项。李隆基看到的还有妃子的乳房,脱口赞道:“软温似新剥鸡头肉。”芡实就此有了一个“贵妃乳”的艳名,不幸。《神农本草经》列芡实为“上品”,认为芡实有补中、益气和强志的药用,“久服轻身不饥,耐老神仙。”苏东坡每天逐一细嚼熟芡实几十粒,称是他发明的强身美容妙方。
鸡头米是时鲜食品,剥出来了,如果不速冻,就得赶紧食用。把水煮沸,加一点冰糖,随即下米,等冒一会水泡,立即熄火。熄火要果断,千万不要恋,一恋,鸡头米就嚼不出美妙的汁来了。清水煮是鸡头米最好的吃法,不要放桂花,一放桂花,鸡头米的本色就被掩蔽,太可惜。要用小小的青瓷来盛,薄胎瓷更好。煮熟鸡头米像出嫁的新娘,羞答答地沉在碗底,浸着它们的清汤似乎有一点绿意,不知哪里来的,闻一闻,隐隐的一种清香。捞一小匙入口,单觉得满口的温软和圆活,一不小心就让米粒儿滑入了喉头。
清人查慎行有写芡实的名句,云:“芡盘每忆家乡味,忽有珠玑入我喉。”写得妙。
茭 白
春风一吹,岸芷汀兰,塘角渠边的浅水里会窜出些浅绿的、纤纤的叶芽来。不是芦苇,是茭白。
不成片的茭白是野茭白,没人管的,放牛的孩子听任牛伸出舌头去卷。牛爱吃嫩茭白叶。羊是“苦嘴”,啃草连根扯。牛是“甜嘴”,只捋叶片吃,不影响茭白的继续生长。
有时,牛吃着茭白叶,放牛的孩子会意外地发现茭白丛里的野鸭窝———哈哈!把蛋捉在手心里,骑着牛一摇一晃地哼着小调回家。
成片成行的的茭白是人家栽的,不可以碰。田野有田野的规矩,不归警察管,归农家的公德管。
十几支茭白扎成一束,几十束扎成一挑,担着去集上卖。最外头的茭白叶已经去除,挑子上的茭白都很干净,叶片是绿的,慢慢淡下去,淡成玉白色,很俏,有一点点性感,不愧是水边的出产。叫“蜡台”的茭白是好品种,剥了壳,就像一支白蜡烛。
茭白丝炒蛋,好。茭白片与蘑菇木耳配成一道炒三鲜,好。茭白与河虾拼档,白得透,红得艳,看了叫人馋煞哉,也是好。茭白清蒸了,切成段,用酱油麻油拌,味道尤其纯真,淋几滴红红的辣油就更夺目。茭白炒毛豆是最典型的茭白菜。茭白与毛豆仿照“白娘娘与小青青”的友情呢,有了这个秋天的约会。茭白嫩时,毛豆也是嫩时,青青白白地一配,素净,爽口,隐隐地甘甜,美美的一盘江南素呢!
莲 藕
荷高洁,同时又务实,在为人类奉献美丽的同时,又双倍地奉献了果实———藕和莲子。在中医看来,荷更是一身无弃物,它的荷花、荷叶、荷蒂、荷梗、莲子、莲心、莲房、莲须、藕、藕节均可为医家所用。
李渔在《芙蕖》中这样写:
可鼻,则有荷叶之清香,荷花之异馥;避暑而暑为之退,纳凉而凉逐之生。至其可人之口者,则莲实与藕皆并列盘餐而互芬齿颊者也。只有霜中败叶,零落难堪,似成弃物矣;乃摘而藏之,又备经年裹物之用。是芙蕖也者,无一时一刻不适耳目之观,无一物一丝不备家常之用者也。有五谷之实而不有其名,兼百花之长而各去其短,种植之利有大于此者乎?
黄梅雨歇,莲蓬上市了。莲蓬是荷枪实弹花的花心,等到荷枪实弹花的花瓣落尽,碧绿的莲蓬就脱颖而出了。莲子是结在莲蓬里的。莲蓬是绵软的,小心地呵护着十几枚莲子。莲子们一个个探出头来,就像不安分的小鸟。
江南人喜欢把莲子唤作莲心,从字面看,仿佛那是莲花的心呢。如果莲花有心,那一定是清洁到了高贵的。“最喜小儿无赖,溪头卧剥莲蓬。”这是辛弃疾的词。买了莲蓬来剥着吃莲子,是有趣的事。刚从莲蓬里挖出来的莲子,穿一身淡绿的、合体的内衣,圆满、玲珑、青嫩,隐约有白色的丝光,干净得不得了,嗅一嗅,清芬氤氲,可爱极了!莲子的肉太嫩,去掉绿色内衣时得格外小心。莲子里还有一枚极细的“芯”,是一味中药,使莲子多了隐隐的一丝苦,许多人会不嫌麻烦地剔去。其实,这一丝苦不去也罢。清淡的甜,隐约的苦,这不正是人生的滋味么?有人专门取莲子芯和枸杞子一起泡茶喝,说是能明目、降血压。也有单用莲芯泡水喝的,说能败火,效果肯定比王老吉好。
莲子老了,剥出来可以入菜,最出名的就是银耳莲子羹。银耳是雪白,莲子是玉白,洁白的冰糖已溶化了。青瓷盏里的银耳莲子羹真是清雅到了骨子里呢。
吃藕了。
藕切成片,可以当水果吃,甘甜鲜洁,唇清齿爽,无人不爱。藕也是江南菜肴的材料,可拌可炒,如酸甜藕片,清炒藕丝,食之皆快人意。如果不怕麻烦,还可剁成藕末,炸成金黄色的藕圆子。再讲究些,可做成藕夹———在两片没有完全切断的藕片中夹进肉糜、虾仁,蘸上面糊入锅油炸。这两样都要乘热吃,酥软松脆,藕香连绵。
老年人喜欢往藕的空洞中填充糯米,然后做“焐熟藕”吃。焐熟藕起锅后,那汤别弃了,可以用来煮藕粥。藕粥呈赭红色,藕香四溢,吃着“焐心”呢。不知道藕粉是怎么做成的。
藕非荷的根,是地下块茎,分节,有极细的丝,每节都有贯通的一组空洞。横切,藕的本体断了,藕丝却没断。“摇动荷叶连带藕”,“藕断丝连”这些意象常被附会男女情爱,生动而美丽。
看看欧阳修的《渔家傲》:
一夜越溪秋水满,
荷花开过溪南岸,
贪采嫩香星眼慢。
疏回眄,郎船不觉来身畔。
罢采金英收玉腕,
回身急打船头转,
荷叶又浓波又浅。
无方便,教人只得抬娇面。
正是秋水发的时候,一夜之间越溪水涨,使得南北两岸的荷花开成了一片。家住北岸的姑娘,只顾贪采荷花,不觉已采到了南岸,偶一回首,忽见情郎的船只已经来到了身边。这叫人多难为情啊!急忙想逃开去,但荷叶浓密,水又太浅,一时动不了船。没奈何,只得抬起头来了……
这是多么动人的江南小景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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