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家不远处,新开了一家字号为“老盛昌”的汤包店,门脸不小,内场也大,看上去蛮正宗的。小年夜那天,我忙得到了大中午也没功夫做饭,于是就义无返顾地直奔进了老盛昌。 老盛昌所售之食价格还真挺公道的,七块钱一碗菜肉馄饨,足以让我这种饭量不大的人把肚子填饱,味道也相当的不错。当然,人家自称“汤包店”,肯定是以汤包为主打产品的。这里的汤包皮薄馅大,一客六只,六块钱,也是镪货。于是决定多买几客,打包回家。 汤包要现包现蒸,我在店堂里痴痴地等。老盛昌本来就在这条街上独领风骚,加之就要过年了,周边的饮食店几乎都已关张打烊,因此它的店堂里人头攒动,座无虚席。我站着站着,眼前不由得浮起四十多年前的一幕:未成年的我和姐姐弟弟们,由妈妈领着踏进坐落在鼓楼广场西北角的鸡鸣酒家 ....... 鸡鸣酒家的汤包在当年的确可算是南京饮食界的名牌产品。我们这些肚子里油水不太足的孩子,想起它总忍不住要垂涎。透过没有褶的烫面包子皮,隐约可见其中波动着汤汁和堆积着的肉馅。还有配的那碗蛋皮丝鸡汤。怎奈那年头家中人丁甚多,父母尽管是国家的人,也同样捉襟见肘,得算着过日子才行,鸡鸣酒家那地方是绝不能常去的,我们只在外婆来宁时去吃过它仅有的一回。鸡鸣酒家于我们来说,属于远望N号,不幸的是它的香味却已在我们脑袋里的沟回中长驻,挥之难去了。 那年的前一年,在单位军宣队的指示下,妈妈被造反派带走了。在我的记忆里,妈妈工作一贯敬业、认真,她也是人缘很好的女人,从不爱惹是生非,同事领导对她的认可度尚高。妈妈在单位也算不上当权派,我不明白为何无端被羁押的厄运也会降临到她头上(后来才知道,和妈妈一样无辜遭罪的多了去了)。妈妈一直没回家,也打听不到她的消息,无所适从的我们,也只能默默为她祈祷,巴望着她的归期。 终于有一天,妈妈回来了。她的面庞变得十分瘦削,惨白惨白的,不带半点血色,她的目光中却较离开时多了些决绝。到家的第二天,妈妈就对我们说:“带你们去鸡鸣酒家吃汤包吧。”妈妈见到我们后一字未提自己的遭遇,这倒让我们更多了几分不安。吃汤包这样令人兴奋的事情,我们几个的内心却矛盾到不知是喜还是悲的地步。 我们跟着妈妈去了鸡鸣酒家。酒家里摆放的桌椅不多,都已被占着了。妈妈去排队买飞子(票),我们站在疑似就要吃完的食客身边等座位。店里地面上、餐桌上尽沾着油腻,可竟无人嫌弃呢。座位有了,包子也来了。我们在小竹笼中来回夹着吃着,妈妈却几乎没有动櫡,眼神停留在不远的前方。我们顺着她的目光望过去,只见对面有几个带着黑纱的孩子。妈妈显然认识他们,她走过去打招呼。他们对她说,他们的妈妈死了,上面说她是自杀的。他们看上去很伤心,但都没有哭,想是不敢吧。妈妈走回来告诉我们,他们的妈妈是她的战友,打仗时曾经在一起过。妈妈此刻的神情更加暗淡了,我们吃的兴味也都变得索然。后来是怎样回到家的,我都记不清爽了。 若干年之后,我听妈妈说起,她被关押时,也曾屡次想到过死。因为觉得太冤。冤屈可谓最折磨人的痛苦,这点我也是很久以后才慢慢领悟到的。妈妈之所以咬紧牙关活下来,只因为想到了我们这群当时还都没有长成的孩子,母爱让她的理智战胜了感情,这种“战胜”饱含了难以忍受的坚持。十六岁参军、十八岁不到就入党的她,一直赤心向党,却被些跳梁宵小诬为假党员、反革命,丧失人身自由,头顶莫须有的罪名,个中的滋味,唯有苦涩。但无论怎样,她最终没有选择死,她战胜了自己,并且一直活到了九十岁的今天,还眼见得那些当年害人的家伙都没有了好下场。活着真是王道! 回娘家时,我特地给妈妈带去了汤包。今天的妈妈,牙齿落光了,可我还是想让她好好地品尝一下汤包。不管现在汤包的味道如何,它都令我们想起辛酸,想起天伦,想起不堪回首的往事。但愿那些无序的、非正常的、伤及众多无辜的苦难不要重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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