争论与转折:从苏中到鲁南 汪洋 引言
1946年6月26日蒋介石调集30万大军围攻我中原军区部队,内战全面爆发。7月13日,在离中原地区不远的华东之苏中地区,我华中野战军发起苏中战役。从此战之前一直到半年之后的鲁南战役,我军最高指挥机关主要领导毛泽东等人与华东两个战区(山东、华中)的主要领导陈毅、粟裕等人之间,在战略攻防、作战方向等诸多问题上表现出不同的意见,以至于在往来电报中形成各种意见的争论。此时华东地区我军分为两个军区、两个野战军,即山东军区(由新四军军部兼,司令员陈毅,政委饶漱石,参谋长陈士榘,政治部主任舒同)、山东野战军(司令员兼政委陈毅,参谋长宋时轮,政治部主任唐亮)和华中军区(司令员张鼎丞,政委邓子恢,参谋长刘先胜,副政委兼政治部主任谭震林)、华中野战军(司令员粟裕,政委谭震林,参谋长刘先胜,政治部主任钟期光)。 早在当年1月4日,中央军委在给华中军区和野战军领导张鼎丞、粟裕、谭震林等人关于建制和指挥系统的请示电的复电中指示:“华中野战军在建制上属于华中军区,在战略行动上受陈毅同志指挥。你们野战军经常的位置及战略性的行动,均须事先取得陈毅同志的同意并报军委。”(参见《粟裕年谱》140页)规定了华中野战军的指挥系统属性,即华野接受中央军委和山东军区的双重领导,这也使毛泽东可以听到陈毅和粟裕两种不同意见,对于毛泽东的正确选择大有益处。 战争进行到解放战争时期,对于集中兵力各个歼灭敌人这一军事思想,几方领导人似乎都没有异议,但是在如何集中兵力,集中兵力使用于何作战方向等具体问题上,却产生了不同意见。这在当时也属正常,因为各人所处战区的位置不同,对形势的认识、分析、判断不同,对军事思想的理解不同,作战经验的不同,对部队和战区的了解不同等等,但都能据理力争,充分发表意见,希望最高当局认可自己的意见并付诸实施。今天我们读到当年的电文,研究这一争论对战争进程的影响,我军最高指挥机关对战局的看法、及对战区指挥员的意见的尊重,战区指挥员对自认为正确意见的坚持,以及战争实践的检验,是对战史的最好的学习过程。 当年这一争论随着战役的展开而此起彼伏;随着我军退出苏中、两淮、苏北进入鲁南而使歼灭敌军的战役越打越大,不同意见逐渐趋于一致。而争论的结果是:华东战场主动权的易手,国民党军由战争开始时的全面进攻被迫转为重点进攻;我军撤出华中根据地,退向山东根据地腹地,把包袱甩给敌军,但掌握了战场的主动权,集中了兵力,完成了华东战场的战略转折,开始了更大规模的歼灭战。作为一个明显的标志就是:鲁南战役之后,我华东地区华中军区和山东军区合编为华东军区,华中野战军和山东野战军合编为华东野战军,真正达成了兵力的集中;并以华中野战军指挥部为基础,加上山东野战军指挥部一部,组建华东野战军指挥部(参见《粟裕年谱》222页),真正实现了指挥的统一,为以后打更大的歼灭战,进而转入战略反攻奠定了基础。 苏中战役
抗战胜利之后,我山东解放区和华中解放区连成一片。华中军区又称苏皖军区(参见《苏中7战7捷》中共党史出版社06年8月版102页注释),包括淮北、淮南、苏北和苏中4个军区。 内战爆发前,国民党军已经在津浦路徐州至浦口段以及长江下游南京至南通段,部署了18个整编师的兵力,企图围剿华中我军,进而拿下华中地区,并切断我山东和华中解放区的联系,。我华中之淮南、苏中解放区与南京及苏南富庶之国民党统治区隔江相望,当然为蒋介石所不容。在淮南正面蒋介石部署了他的头等主力整编74师和5军主力,沿津浦线浦口以北又部署了整编48师等部队,对淮南形成两面包围之势。津浦线蚌埠至徐州段部署了整编58、28、88、69、57师和7军,企图切断山东和华中的联系,从北面迂回我华中解放区首府两淮(淮阴、淮安)地区。在苏中扬州、泰州和南通部署了整编25、83、49师,直接对我苏中地区形成军事压力,并在江南沿岸部署了整编21、65师,一旦开战即可渡江作为预备队。 1946年1月7日山东野战军完成整编,下辖1、2两个纵队和7、8两个师,共7万余人。战前1纵位于山东泰安,其他山野主力集结于枣庄、峄县、台儿庄一线。 1946年5月8日华中军区和华中野战军完成整编,主力部队扩充为1、6两个师,7、9、10三个纵队,野战军由4万多人发展到6万多人,并加强了地方武装,建立了较完善的后勤保障系统(见《粟裕年谱》148页)。战前9纵位于淮北灵璧,10纵位于高邮,其他华野主力集结于东台、如皋一线。(以上敌我态势参见“华东战场敌我态势及敌进攻企图”) 面对国民党军的部署,从我军最高指挥机关到山东、华中的领导人都十分清楚,战端肯定要开,首当其冲的是华中的淮南和苏中地区。 5月31日、6月6日粟裕与张鼎丞、邓子恢、谭震林两次电告中央军委和陈毅,要求“山东在整个战役上应让华中先在苏中取得一二个战役胜利后,再转移兵力”,“国民党军主力四个军极可能以泰州为出发点攻占我兴化、东台、高邮。我如失东台、兴化,则苏中九百万人口之富裕区即无法坚持。为转变此不利形势,我军决集中兵力攻占扬州、泰州线之宜陵、白塔,吸引国民党军主力出来决战,在此地求得打两三个大仗,歼敌二至三个师,相机夺取泰州,以巩固南线”。(《粟裕文选》第二卷30-33页) 毛泽东6月11日复电:“(一)国民党攻我淮南路东,现又攻我路西及南通区,我向国民党某区取主动攻势,在政治上是没有问题的。(二)军事上究竟应否攻宜陵、白塔,由你们根据实情决定之。(三)我必须用一切方法歼灭敌人于南线,保卫九百万人口的南线各区”。(参见《毛泽东军事文选》电子版第三卷127页)对华中军区要在苏中打几仗的观点表示了明确的肯定。 陈毅却在6月12日的复电中表示了不同意见,“如淮南无适当部署,即令苏中突击有效,亦得不偿失”。(参见《粟裕年谱》152页) 6月16日华中野战军在苏中海安县王家园子召开各师各纵队首长会议,讨论如何执行中央和陈毅11日、12日的指示,会议权衡了在苏中或淮南作战的利弊得失,认为在苏中作战比在淮南作战更为有利,首先集中兵力用于苏中方向,待苏中作战取得决定性胜利后,再适时将主力西移淮南。同日陈毅复电“作战方案不可预先肯定”。(参见《粟裕年谱》153页) 在回忆录中粟裕概括了苏中战役选择华中解放区前部作战的原因: 苏中是抗战时期我军民浴血奋战的结晶,不打就撤对谁都不好交待;苏中我军对敌人的全面进攻早有准备;苏中战役对战争全局应起战略侦察作用。 不仅如此粟裕还分析了苏中战役的取胜条件: 苏中我军有长期与日、伪、顽军作战的丰富经验和顽强战斗的传统;苏中主力熟悉该地的地形地貌和民情,侦查、作战、保密和战勤保障非常协调;当面之敌虽强但未展开,我军可以出其不意。(参见《粟裕战争回忆录》363-365页) 不久之后,毛泽东在6月22日的“全局破裂后太行和山东两区的战略计划”首次提出太行、山东两区外线出击的战略计划,此电未发给华中,但提到“粟谭主力对付江北之敌,配合你们作战”。后来又在6月24日的“对南线作战的补充指示”、6月26日的“华中野战军应准备出蚌浦线作战”等电文中明确指示:“粟谭(粟裕、谭震林)率主力(不少于十五个团)位于三分区(指津浦铁路东西淮南军区军分区),与陈舒(陈毅、舒同)配合,一举占领蚌浦间(指安徽蚌埠和江苏浦口)铁路线,彻底破坏铁路,歼灭该地之敌,恢复三、四分区(指津浦铁路东西淮南军区的两个军分区)失地,并准备打大仗,歼灭由浦口北进之敌。”“午灰(7月10日)前完成一切攻击准备,待命攻击”。并强调粟谭“你们一切听陈舒指挥”。这就明确了向外线出击的战略方向(参见《毛泽东军事文选》电子版第三卷139、143、148页)。 而粟裕动作更快,6月23日就电告山东、华中两军区,报告苏中战役已准备就绪,“拟于25日攻占白蒲,以主力歼灭其由南通来援之敌。” 没想到的是华中军区张鼎丞和邓子恢在6月27日致电粟裕、谭震林并报中央和陈毅,表示同意中央6月26日的计划(参见《粟裕年谱》155页)。粟裕急忙致电山野、中央军委和华中军区,指出“目前我们主力都集中苏中,民夫及作战用具都已准备完毕,如不在苏中打仗即西移,不仅对群众很难说服,即对部队亦难说服。因1、6师及7纵指战员都是苏中人,有些家中已遭顽摧残。为此我们是否在苏中先打一仗再西移”。(参见《苏中7战7捷》81页) 值得注意的是,山东、太行两区各军政主官对毛泽东6月22日的电报均未提出异议,唯独粟裕根据他对全局和苏中局部态势的分析,出于对战局负责、对历史负责的态度,提出了不同意见。虽然在电文中没有用“斗胆直陈”这样的词语,但斗胆直陈的态度已跃然纸上。 第二天(6月28日)粟裕召集各部队首长会议,传达讨论中央和山野(当时又称新四军军部)指示,各部队首长一致要求先在苏中打一个胜仗。会后,粟裕立即从海安赶赴淮安,请华中分局讨论决定,同时要求华野指挥机关突击翻印淮南、淮北地图,做好西移淮南的战斗准备。这就是粟裕在苏中战役中的“一赴淮安”。对是否能留在苏中作战,粟裕是有两手准备的,出击外线是中央军委的计划,关系到各个解放区的战略行动。陈毅是自己的顶头上司,主管华东战局,张鼎丞、邓子恢、谭震林是自己的同事,他们都同意中央军委的意见,自己的反对意见如果连张、邓、谭都说服不了,那么就要准备执行向外线出击淮南的命令;但是粟裕也不放弃通过正当途径陈述自己意见的机会,表现出高度的原则性和灵活性。这一天陈毅也赶到新安镇与谭震林会晤,“研究结果,华中主力西移,鲁南部队(指山野主力)南下”(参见《粟裕年谱》156-157页)。 粟裕赶到淮安,与华中分局的张鼎丞、邓子恢、谭震林(与陈毅会晤后28日赶回淮安)共商,“他们同意我的意见”(《粟裕战争回忆录》358页)。“粟裕待人十分客气”——2007年12月5日笔者采访粟裕原测绘参谋、作战股长秦叔瑾时,老人常常重复的一句话,在此也可见一斑。但笔者认为,与其说是他们“同意”粟裕的意见,不如说是粟裕说服了他们,而同意自己的意见。 于是在6月29日粟裕与张、邓、谭联名致电中央并陈毅、舒同,指出:淮南粮草困难,苏中主力出击粮弹供应和民夫运输都要苏中后勤支援,主力西移苏中必失,使后勤支援断绝。“如苏中失陷,淮南战局万一不能速胜(淮南当面之敌强于苏中之敌——笔者注),则我将处于进退两难”,建议“王陶两纵(指1、6师,王:王必成,陶:陶勇——笔者注)仍位于苏中解决当地之敌”(参见《苏中7战7捷》中共党史出版社06年8月版83页)。据秦叔瑾说,他在编撰《粟裕文选》时见到这份电报的原件,署名是“张邓谭粟”,而不是通常的“张邓粟谭”,因此电是粟裕亲自起草,而将自己的名字放在最后。(2007年12月5日采访秦叔瑾记录) 淮南周边的敌情证实淮南战局不能乐观:浦口、浦镇有5军,六合有整编74师一个旅,军部附两个旅在镇江,整编25师已到扬州,整编83师在泰州,合肥、蚌埠、灵璧一线是桂系7军、整编48、58师,比苏中周边的敌情严重得多。 陈毅于次日(6月30日)复电华中野战军并致中央军委,不同意华中的意见,要求“王陶纵队应立即西开”,认为“王陶留苏中一二仗无法改变该地严重局势,胶滞于该地于全局不利”。姚旭(原23军政工干部,后为国防大学教员,《毛泽东年谱》副主编,2002年去世)撰文认为“陈毅主张‘敌向内,我向外’,与中央的计划是一致的。陈毅对中央关于外线出击的计划的拥护是竭诚的,经过自己思考的,并非唯唯诺诺之言”。(参见《粟裕研究文萃》1999年9月第3辑姚旭著:“解放战争初期的南线战场——兼与田禹仲、吴群商榷”85页)如果说陈毅不是唯唯诺诺之人,那么粟裕就更不是唯唯诺诺之人,而且更有想法,更有主见,对战局更敢于发表自己的不同意见。 中央军委接到双方电报之后,毛泽东于当日18时同时发出两份电报,一份给陈毅,指出:“华中29日酉(17-19时)电,主力留苏中确保财源,而将淮南作为钳制方向,以九个团担任破路阻敌,此意见似有理由,你们觉得如何?盼告”。另一份给华中张、邓、粟、谭,指示:“部队暂缓调动,待与陈军长(陈毅——笔者注)商酌后,即可决定通知你们。”(参见《苏中7战7捷》中共党史出版社06年8月版85-86页,《粟裕年谱》157页)表现出毛泽东对执行原定计划有望松动的可能。 陈毅接到毛泽东的电文之后,于7月1日致电华中野战军并报中央军委,“同意王陶纵留苏中待机”,但是留了一个尾巴:“但5旅应开至六合、天长间(即淮南——笔者注)整训”(参见《粟裕年谱》158页)。 7月4日毛泽东在他“先在内线打几个胜仗再转至外线”的电文中指出:“我先在内线打几个胜仗再转至外线,在政治上更为有利”(参见《毛泽东军事文选》电子版第三卷157页)。对我军初战的战略方向进行了修改,也使“外线出击淮南”和“留苏中打几仗”的争论告一段落,这应该算作关于苏中战役争论的第1个段落。 这样才有了后来称为“7战7捷”的苏中战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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