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鸣阿姨小传 汪洋
何鸣阿姨今年86岁(此文作于2008年,当年何鸣阿姨健在——作者注)高龄,是赫赫有名的战将聂凤智的老伴。说起聂凤智,都知道他是华东野战军头等主力27军的首任军长,而聂军长的夫人也是一位令人尊敬的老革命。 何鸣阿姨是出生于重庆的大家闺秀,父亲是四川军阀刘湘部队里的一位团参谋长,蒋介石入川追剿红军,也将毒手伸向这些地方部队,将其父投入监狱。上中学的何鸣听过著名女作家丁玲的讲演,读过《新华日报》,向往抗日救国和妇女解放,拿着表姐赞助的40块大洋和一本中学地理课的地图册,就只身前往延安,一路上有车坐车,没车步行,辗转来到西安,找到八路军办事处,那一年何鸣16岁。 在西安八路军办事处的抗大入学考试中,教员问她为什么要去延安?她说要抗日救国,要追求妇女解放,就要到延安走革命道路。教员告诉她,去延安要走9天,你行不行?她说我重庆都走过来了。于是90个热血青年上路了,第5天病倒一个女生,第7天又病倒一个女生,全队只剩她一个女生,硬是走到延安。穿上了军装,扎上了武装带,雄赳赳地照了张像寄回家,家里的人可没她那么张扬,看完了信,知道了她的下落,也放下了心,连信带照片付之一炬,生怕祸及全家。 说起与聂凤智将军的相识相知,何鸣阿姨笑着,一脸的甜蜜:“我们相识在延安,相知在晋察冀。” 1938年,聂凤智是延安抗大的队长兼教员,何鸣是女生队的学员。她听过他的课,两人相识,但来往不多。后来一起到了晋东南,聂凤智是抗大三团的副团长,何鸣是抗大分来的护士。这时刚从西欧诸国回来一批学医的高级知识分子,现在叫“海归”。谁也没想到,上级竟任命聂凤智这个连学校门都不知朝哪边开的放牛娃兼任所长。聂所长上任,何鸣护士也到了卫生所。于是,开始了两人的“相知”阶段。 这所长要当,就得当的名符其实。聂凤智会打仗,对医学可是一窍不通。不懂就学,现学现卖。这些,让何鸣这个小护士也不禁注意起这个又黑又瘦的聂所长,关心起他来。聂凤智这么灵的脑子,这“注意”、“关心”还看不出来?也对何鸣这位16岁就离开家乡长途跋涉投奔革命的小女生、重庆辣妹子有了深刻的印象。 在抗大,指导员找何鸣谈加入党组织的事,她问指导员有什么条件?人家告诉她要满18岁才能成为正式党员,你不到18岁,可以先做预备党员。她又问预备党员是什么样?人家说预备党员没有选举权,没有被选举权,正式党员才有。她就说那我现在不入党,等我满了18岁再说。等到了18岁,她去找指导员说我够条件入党了。人家告诉她还是要有预备期,她说指导员你怎么不说清楚呢?因此她的党龄就少了一年。 说到谈恋爱,也就是星期天两人见一面,吃个饭什么的。何鸣去见聂凤智,还带一个女友小杨陪着,吃个阳春面,一盘猪头肉。聂凤智舍不得吃,看着两个小女生吃。说到猪头肉,今天何鸣阿姨还嗤之以鼻:“我在家从来不吃那玩意儿!”不久小杨就不陪何鸣了,也被聂凤智的一位战友“钩”跑了,何鸣问聂凤智:“是不是你的点子?”聂凤智一脸的无辜:“哪有的事?” 1940年元旦,26岁的聂凤智与18岁的何鸣,由抗大教育长罗瑞卿主持,办了十桌粉丝烧豆腐的宴席,隆重结婚。那时结婚有规定,叫“25、8、团”,就是男方的条件必须是25岁以上、8年军龄、团以上干部。说结婚就是把两人的背包合在一起,何鸣把聂凤智的包袱皮拿到河里洗干净,包上衣服就成了两个枕头,单人床再加一块门板就成了双人床。那时结婚打个报告,领导一批就成了,也没有个结婚证。后来这成为子女们开玩笑的口实:“连个结婚证也没有,你们这叫啥夫妻?” 百团大战期间,何鸣生了第一个孩子,那是个十分漂亮的女孩。还是在她的指导下,聂团长亲自接的生。战火纷飞,戎马倥偬的年月,只有将女儿疏散到老乡家,从此之后一直没有找到那位老乡。聂将军退居二线之后,老夫妻二人重返当年旧地,也没能如愿,这成了老人难以消弭的心病。 1943年聂凤智任胶东军区主力团13团团长,何鸣是卫生队队长。每当聂团长从前线回来,她都要用积累的津贴买只鸡给他补补身子,她知道自己的丈夫负过8次伤,留有11个弹洞。可是当鸡汤香飘四溢之时,端着碗来的都是聂团长的部下们,团长能有只鸡爪啃啃,两口鸡汤喝喝就蛮不错的了。 1946年11月第一次胶东保卫战,在救助伤员时,何鸣的小腿被敌人飞机的炸弹炸伤,所幸的是弹片没有伤及要害。当时聂师长还在前线,胶东军区司令员许世友听说何鸣被飞机炸伤,急忙到医院探望,得知伤势不重,以手加额,说:“我以为被飞机炸伤,不是断了条胳膊就是断了条腿,老聂回来不找我算帐才怪!” 1947年2月,组建9纵,聂凤智任纵队副司令兼参谋长,参战莱芜、孟良崮、南麻临朐战役,何鸣跟随部队一路转战,一路行军救死扶伤,知道的人说她虽是聂副司令夫人但没官太太的架子;不知道的人以为她就是一位普通的卫生队长、普通的医护人员。 1947年9月,范汉杰指挥6个整编师(相当于军)进攻胶东根据地。我军开始第二次胶东保卫战,聂凤智时任华野9纵司令员,率部队在道头镇从敌整8师和整9师接合部杀出血路,掩护华东局跳出包围圈。当时上级组织一批高级干部的家属转移到东北大连,通知何鸣时,她说:“我不走,我是当兵的,我要跟着部队,我还能救护伤员。”坚持在部队卫生队救死扶伤。胶河战役之后,敌整54师向我根据地后方进剿,何鸣正护送伤员到海阳后方医院,上级再次通知她去大连,又被她拒绝,说:“伤员需要我,我就在这里不走!”直到打完莱阳保卫战,胶东根据地的形势好转。 解放后聂凤智任华东军区空军司令员,不久赴朝鲜参战。后来何鸣也奉调到丹东中朝空军联合司令部卫生队工作,不时也渡过鸭绿江救护伤员。老人常自豪地说:“我是抗日战争扛过枪,解放战争负过伤,抗美援朝渡过江。” 回国后,何鸣在南京军区空军卫生部任主任,聂凤智是南京军区副司令兼南空司令员,同在一个大院里上班,可是她上班都是乘公共汽车,从来不“蹭”司令员的便车,刮风下雨下大雪也不例外。 1955年将军被授予中将军衔,二级八一、二级自由独立、一级解放勋章,还有朝鲜授予的勋章。照相时将军说挂那么多不好,只挂一枚,夫人也说好,挂那么多的“章子”,那么好的将军礼服可惜了。因此将军当年只挂一枚勋章照相——不知道的人以为将军是“起义”将军。今天说起将军的勋章和奖章,老夫人说,印像最深的“章子”是当年在延安,聂将军的一枚红军奖章:一颗红星,里面有一匹战马。可惜在战争年代丢失了。 南空是飞行员的聚集地,飞行员都是人尖子,聂司令爱惜人才,何主任也心有灵犀。战斗英雄鲁珉的小孩生病,她就把孩子接到自己家照顾,如同自家儿女。可是文革中林彪、吴法宪拿聂凤智开刀,诬陷聂凤智是一个“黑”集团,上了“贼船”的鲁珉也对何鸣大开杀戒,竟以怨报德胡说是想谋害他的孩子,逼得何鸣服用大量安眠药,幸亏她的人缘好,南空医院医生护士及时救治,才从死亡线上救回她一命。聂凤智被押送广西前对她说:“不要死,要活着,我不是三反分子,你也不是,你放心,我不会死,你要记住了,到时候找他们要人!”何鸣紧紧握住聂凤智被子弹打掉一截手指的右手,一句话没有,只是默默地点了点头。 “9.13”事件之后,何鸣找到南京军区司令员许世友,要求寻找聂凤智的下落。几经周折,九死一生的聂凤智被周总理接到北京,住进301医院,胃部大出血,生命垂危,周总理令组织专家组抢救。子女们见到气息奄奄的老父亲,大放悲声号啕大哭,何鸣一声断喝:“你爸爸还没死,你嚎什么丧?”积极配合医生治疗,俨然一位指挥与死神作战的司令员,硬是从死亡线上拉回了自己的老伴兼战友。 著名战将王近山中将因离婚被降职降级,下放河南一农场,小保姆黄锦荣不忍离去,随将军前往,后产生感情,结为正式夫妻。文革后期,许世友向中央军委提出对其的处理太重,要求将其安排在南京军区任副参谋长。王近山夫妇到南京后,聂凤智夫妇常去看望。聂凤智任南京军区司令员后,何鸣绝无官场中的势利眼,两位夫人的感情极好,过从甚密。王近山去世后,军区一位首长想要王宅,此宅原是许世友的住处,是王近山来南京时许世友特意出让。现人去楼未空,但那位首长职高权重,于是聂司令在自家客厅和几位军区首长商议此事,有一位首长说:“叫她走,她不就是个小保姆吗?”在一旁端茶递水的何鸣听了气不打一处来,说:“你们是首长,应好好说话,人家虽说是保姆,可是王副参谋长的合法妻子,就是要人家搬出来,也要等过一段时间,不要让人家骂人走茶凉、卸磨杀驴。”一番话说得那位首长目瞪口呆,聂司令也拿眼瞪着她,可没有一句话,她也烦不了许多,放下茶具就出了客厅。事后,聂司令再没提起此事。 1982年,鉴于身体状况,聂凤智主动提出退居二线,何鸣全力支持。有人劝到家里,她说:“人总是要老的,迟退早退到时候你我都得退。”支持聂将军三次打辞职报告,直到那一年的10月,中军委才批准。 退下来的老俩口常去战地重游,1985年在济南英雄山陵园,竟没有找到一位9纵当年攻打济南牺牲的烈士名录,于是写信给时任济南军区政委、曾在9纵任职多年的迟浩田,要求查办。在27集团军和济南军区的努力下,终于查到济南战役牺牲的3纵、9纵、10纵、13纵等部队的一千三百名烈士姓名,并在济南郊区历城县找到46位9纵的烈士遗骸,移入济南英雄山烈士陵园,使人们得以在清明祭扫先烈。 老俩口感情甚笃,聂老5分钟不见何老,便大呼小叫,忙得何老一叠声答应,小跑至聂老身边。1989年聂老病重坐上轮椅,何老摔伤腰椎卧床休息,每天早上聂老都要让孩子推着轮椅到床前慰问“睡得好?”“吃了吗?”然后静静地坐在床边陪着,再无一句话。 1992年聂老去世,何老痛不欲生,几欲陪伴同去。子女、战友或文劝以言辞,或武劝以强行鼻饲进食,三个月方能起身行走,即上聂老墓地,每日一次,睹物思人,此情绵绵…… 当年淮海战役打碾庄,缴获一只黄百韬的紫铜火锅,聂将军常用来家宴待客,也常以此炫耀。27集团军军史馆的张主任想征为文物,跟何鸣说了几次,买一只新式电火锅换那只老旧的紫铜火锅,阿姨咬死不答应。聂将军走了,阿姨将那只紫铜火锅送进27集团军军史馆,对张主任说:“你要是拿电火锅来换,我就不给你。” 1993年春,时任总参谋长的迟浩田提出要为聂凤智编辑一本纪念文集。经时任军委副主席刘华清、张震同意,委托南京军区承办。迟浩田是27军的老人,是在聂凤智领导培养下成长起来的高级将领,此事由他提出应在情理之中。何老倾全力配合,为编辑组提供聂凤智的老战友、老部下的联系方式,提供了大量的珍贵历史照片和文件,撰写纪念文章,使《杰出将领聂凤智》得以顺利出版。后来又整理了聂凤智文稿《潍县战斗总结报告》、《对毛主席军事思想的几个体会》、《回顾一江山战役的空军使用》,共约10万字的著述,为后人留下一笔可贵的精神财富。 1998年正逢27集团军“济南第一团”命名50周年,军里盛情邀请何老参加盛典。老人在宴席上听到一个军首长、也是一后辈小生竟说这是百鸡宴时,立即反驳:“百鸡宴是土匪座山雕的宴会,我们这是‘济南第一团’50周年团庆,怎可同日而语?!”激愤之情溢于言表,那位后辈自知失言,面红耳赤,唯唯称是。 1999年中央电视台录制历史文献纪录片《打过长江去》,适逢何老生病卧床。编导认为采访何老不可或缺,要求在病床上拍摄采访过程。因此就有了何老躺在病床上叙述当年27军“渡江第一军”、“渡江第一船”和“渡江侦察记”的往事,竟占全部6集中的整整一集。2007年正逢建军80周年,中央台要录制8集文献纪录片《回望硝烟》,采访85岁高龄的何老长达3个小时,录制磁带达2个小时,老人兴致盎然,丝毫不觉疲劳。 2006年何老得知原27军“华东一级人民英雄”辛殿良离休后住宅4层,辛老腿脚负伤,行动不便。适逢原军委副主席迟浩田来宁,她竟不顾腰伤复发,写信向迟反映辛老情况,以求得地方政府的照顾。以前迟浩田上门看望聂、何二老,称聂为“老司令”,称何为“老嫂子”。这一次上门,老嫂子说:“我自己没有什么事情要你办,辛殿良这事还请费心关照。”说完递上那封信,迟浩田当即批复,交与秘书立办。何鸣阿姨古道热肠可见一斑。 如今何鸣阿姨已经是四代同堂,曾孙一辈或上学、或绕膝,老人常对笔者感叹不已:若是你聂叔叔在,那该有多好! 值此2008年母亲节前夕,聊以此文,祝老人健康长寿!并祝天下的母亲们健康幸福!
此文经部分文字修改后,收录于上海人民出版社2014年7月出版的《绽放的军花——人民军队女兵的故事》一书中,更名为“从大家闺秀到军中女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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