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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亲的渡口
每次到丽江出差，我都要在石鼓镇西面的高坡上登临远眺。看金沙江怎样集美丽和凶险于一身，自北向南穿越重山复岭奔腾而下。看它如何迷恋玉龙雪山的雄奇和哈巴雪山的秀美，在石鼓镇蓦然回首，拐了一个大大的V字逶迤东去。 记得2000年夏天，我第一次到石鼓镇，同行的小朋友、云南航空公司的汪洋说，好像红军到过石鼓镇，大姐若不信，可以去看看。我还真不信，就拉上汪洋，驱车溯江而上。 从石鼓镇向北行至木瓜寨，果然见路旁有个半尺高的小石碑，上写某年某月红二、六军团由此渡江。我就想，难道红二、六军团比中央红军走得还远？急忙打电话向远在北京的老父亲求证。 我的父亲确实到过石鼓镇。1936年4月，他，18岁的司号长，身负重伤，被用担架抬进古镇。在一座古戏台上，红军指挥员做战前动员，准备强渡金沙江，而后向北，与红四方面军会合。“我们红六军团，”老人家在电话那头说：“在草丛里找到一条小船，渡口叫木取独，在木瓜寨上游，对岸有个村子，你去找找，看在不在？” 一个八十多岁的老人，清晰地记得六十年多前的战争细节，这令我十分惊讶。那是国民党军队穷追猛打的日子，每一天都面临生死抉择，可幸存者的生命却是多么顽强！而我，第一次沿金沙江行走，竟然与父亲对上了脚印！这是冥冥之中上苍的引领，还是大爱无形的召唤，催我回来？ 我拔腿就朝木瓜寨上游奔去，心里只有一个念头，一定要找到木取独！在江边一个狭小的缓坡上，当地老乡说，到了。 这就是木取独？放眼望去，不过一处浅滩、一丛衰草，任你有 再丰富的想象力，也无法将它们与煊赫历史的渡口相联系，更不要说对岸的小村和草丛里的小船。我顿时感到心无所依，甚至涌起莫名的惶恐：父亲的渡口，丢了！ 我的红军！那堂堂之阵、万人渡江的气势还在我的心中激荡流转，那翻江倒海、战马嘶鸣的呼啸还在我的耳边轰隆作响，可眼前，哪里还有让人胆壮心雄的恢弘场面？遗迹无存，硝烟散尽，只有暖暖的太阳烤着江面，金灿灿的南瓜花蹭着面颊，白花花的漩涡一个撵着一个，卷起哗啦啦的涌浪。 我的红军！你苦难悲壮的旅程已经抵达终点，你青春激扬的队伍曾经无与伦比地勇敢，可为什么我找不到你的渡口、你的小村和那条小船？草木枯荣，岁月如流，只有你浩然之气化作的涓涓细流，无声无息漫过我的心田，助我逃离一切虚假的现代文明，在远离尘嚣的田野上苦苦寻觅生命的原点。 当时，我并没有意识到，从双脚踏上金沙江岸边的那一刻起，这寻寻觅觅，注定将成为我刻骨铭心的人生旅程。 在老乡的帮助下，我和汪洋找到一位纳西族老奶奶。1934年，老人12岁，家里住过一名红军伤员。一天，一位红军师长跑来，雇了她家的白马。他把伤员抱上马，三人疾行，终于在木瓜寨追上渡江的队伍。临别时师长说，谢谢你，牵白马的小唔妹！还脱下身上的蓑衣小褂送给她。这件蓑衣小褂，后来陈列在石鼓镇红军纪念馆里，直到一寸寸地朽成碎片。 故事让我感到慰藉。但根据父亲回忆，他是在木取独渡江的。看来，被师长抱上马的红军伤员，不是我父亲。 带着寻根的执着，我和汪洋在离木取独不远的村子里，幸运地找到一位老爷爷，也是纳西族。坐在老宅前一株繁茂的楸树下，我与老人有一段“树下对话”。 我：老人家，听说您家住过红军？ 老人：是呢，就住我家柴房。 纳西人家的柴房，楼上堆柴，楼下养猪。我们攀上腐朽的楼板，在布满蛛网的木板缝隙间且探且寻，渴望能够贴近红军的气息。然后，欲罢不能地轻脚下楼，不忍打扰曾经酣睡未起的士兵，昏暗的柴房里，留下了我们脚板的巨大回声。 老人：红军铺的是明子，盖的也是明子。 汪洋解释道，明子就是纳西人家烧火做饭用的松叶。 我：红军啥摸样？ 老人：红军说话不高声。 我：红军说啥了？ 老人：红军问，“老板，在哪里挑水？” 我：是讲“老板”，还是“老表”？ 我执拗地追问。因为，湖南籍士兵常把老乡叫“老板”，而江西籍的，则称老乡为“老表”。老人肯定的神情带给我孤注一掷的期望，我盼望问话的士兵是江西籍，说不定就是我父亲！想着想着，就分了神。此时此刻，老人之于我，像亲人一样切近。 老人：红军挑水回来扫院子，我妈妈主动给红军洗衣服，班长拿出两块光洋放到她手里，妈妈不要，手藏在围裙后面，班长拉住妈妈的手，让她的手指握住光洋，妈妈的眼泪就落下来了。国民党的飞机也到过这里，擦着我家楸树尖尖飞，江边丢下炸弹，吓得鸡也叫狗也叫。红军是自家的娃儿，咋会对老百姓耍威风呢！ ······ 这是我第一次沿金沙江行走，归来时带回了几块鹅卵石，捧在手里对着阳光凝视，上面星星点点的亮光仿佛是红军的眼睛在微笑。于是，我记忆的屏幕上定格了一幅画：红军渡江上岸，湿漉漉的军装落满沙砾，像披着一层金色的纱幔。他们踏着炸弹卷起的火球和烟尘朝我们走来，如同电影里的慢镜头，但，没有音响。 不，这无声镜头里分明伴着高昂的音符——红军说话不高声——这是红军对人民的谦卑，对平等的尊从，对天道人格的顶礼膜拜。这话，极朴素，极平实，却像金石一样镌刻在父亲的渡口，留下黄钟大吕般的气韵。 从红二、六军团强渡金沙江到今天，已过去了近八十年。那朽成碎片的蓑衣小褂，是不是仍在散发暖人的气息？那住柴房、盖明子的士兵是不是已经远离了我们的情怀？不对老百姓高声说话的那支队伍，是不是依然走在突围的路上？ 为了践行全心全意为人民服务的宗旨，无数共产党员在人生的渡口流血牺牲无私奉献，使抽象的信仰因此而充盈，丰满，展示出人性的风貌。而今，我们真的不能懈怠，不能懈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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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6-11-13 17:21:35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