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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七军文工团 抗美援朝回忆之二 慕彦夫
(二)长津湖畔的较量
1950年11月13日,我同乐队的部分同志,在逄世其率领下,到了27军俘虏管理处,随军部步行入朝。
“雄纠纠,气昂昂跨过鸭绿江……”,这是电影演的,歌曲唱的,当时没有一支部队是这样跨过鸭绿江的。
鸭绿江面上只有一座不宽的普通水泥桥,由于不久前落过一场大雪,再加上前面部队的践踏,冰冻路滑,像踏在玻璃上行走。幸好江水已经封冻,大部队便从冰上过江。
过了江便是朝鲜的狼林山区,这是一片高山峻岭,地势显要,松林密茂。一条不宽的公路,婉蜒在山脚下,沿江向前延伸。公路上的村镇早被美军的飞机炸成废墟,那些还在燃烧的残垣断壁,映照着一些逃难的朝鲜百姓,他们一色穿着白色的棉衣棉裤,赶着缓慢的牛车,车上坐着老人和小孩,年轻妇女头上顶着杂物,凄慌地向中国境内走着,人民在哭泣!朝鲜在受难!联想到祖国也将遭到这样的涂炭,我的热血沸腾了,一股赴汤蹈火的英雄气慨,油然而生。这时前面不时传来口令:“向后传跟上!”“向后传不许说话!”“向后传不许有火光!”
鸭绿江对岸的祖国由于防空灯火阑珊,而我们前进路上却是漆黑一片。在这异国他乡,谁也不敢掉队,只有大步跟上。由于情绪激动,急步行军,不多一会全身上下都冒出了热汗。“向后传,原地休息。”
由于疲劳,也因没有经验,听到口令,也不管三七二十一就地而坐,不多一会身上便发冷了,双脚被冻住了。
我穿的是华侨陈家庚送给解放军的回力球鞋,从鞋眼中冒出来的水气结了冰,多亏逄世其叫我赶快站起来跺脚,鞋帮发出清脆的声音。许多同志都因此而被冻伤。
后来才知道,我们遇上了西北利亚的一股强大的寒流,气温骤然下降到零下35度。
这样冷的天,我们从来没遇到过。手若沾到金属上,就像被吸铁石吸住似的,立刻被沾下一块皮。那个滋味真不是人受的。
我们有一个多礼拜没有刷牙和洗脸,一个个灰头土脸,邋邋遢遢,谁也不能嫌谁。伙食越来越困难,带的干粮袋早就空了,一天仅有冻得像石头硬的三个马铃薯,只能揣在怀里暖化了啃几口,渴了就抓把雪。“一把炒面一把雪,”那是条件改善后的事,能吃口马铃薯也就不错了。到了宿营地,民房都被炸成废墟,我们只好在山沟里,找块背风向阳的地方,把地上的积雪用松枝扫扫,垫上松枝和树叶,铺上我的被子,同逄世其合盖他的被子和衣而睡,天寒地冻睡得还挺香甜,连飞机轰炸扫射全然不知。
我们是跟着机关行动,情况还算好,分配到汽车连的任善力同志后来告诉我,他们虽然坐汽车不用跑路,但他们50多辆苏联戛斯51,到二次战役打响后,被敌机炸得一辆都没剩。难怪供应这样困难。
1959年冬,我到厦门采访时任东海舰队副司令员兼福州基地司令员老军长彭德清将军他告诉我:
“1950年11月23日,我接到九兵团宋时伦司令员的命令。命我军协同20军围歼美军陆战第一师于新兴里、柳潭里、下碣隅里地区,而后视情歼灭逃跑或来援之敌。我令79师围歼柳潭里之敌;80师围歼新兴里之敌;81师在小汉岱一线阻击打援。布署完毕,各师于24日黄昏开进,26日全部到进攻出发位置。“28日拂晓,79师在柳潭里战斗中失利,部队严重减员,全师已有5个营失去战斗力,只好暂停进攻……。“80师发起向新兴里进攻,情况尚好,虽然付出很大代价,但已攻进村内,并占领村东北、西北和正北三个高地估计歼敌约一个营。部队正在准备打扫战场结束战斗。
“拂晓,我正要向兵团报告,不料藏在各个角落的美军,开始反击,部队一下全被反击出来,占领的高地也丢失了。这一夜战斗,80师减员三分之一,79师更为严重,减员过半。据后来统计:全军战斗伤亡8339人,非战斗减员(主要是冻伤)10588人,“我心急如焚,立即查明原因,从俘虏口中得知,原驻新兴里、内洞里的美陆战1师,在我进攻前一天已经调走。原估计新兴里为美军一个营,结果打出美军第7师31团和32团一个营,师属炮兵营和坦克分队共5个营兵力,而柳潭里原估计为美军现两个营,却打出美军陆战1师第5团全部,第7团两个营,11炮兵群两个营,两处之敌均超过我原先估计的五倍以上,这是造成失利的最大原因。而美军的装备精良,因气温在零下三四十度,我们用的还是三八大盖,战士手中的枪都打不响。
“29日,我立即调整部署,合并建制,部队进行强有力的政治动员,当时一个团只能合并四个连,每个连也只有四五个班,每班六七人,这就是我手中的全部战斗力。“30日夜天降大雪,气温继续下降至零下40度,我伤冻减员大幅度增加,23时,对新兴里发起总攻击。我们的战士,是世界上最好的战士,他们不顾天寒地冻,忍着饥饿,带着伤痛,冒着敌人炽烈的炮火,奋勇突击,指挥到那里就打到那里。长津湖东岸被一片炮火硝烟笼罩了。激战至12月1日拂晓,我各突击队先后突破了敌人前沿阵地,与敌人展开逐壕逐屋的反复激烈争夺。天亮后,美军被打得东躲西藏,被压缩于狭小区域。我决心白天继续攻击,务求将敌全歼。战至11时许,新兴里之敌伤亡惨重,待援无望,遂在40余架飞机和十多辆坦克的掩护下,沿公路向南突围。我立即命令尾追堵截,一股走投无路的美军,在数十辆汽车坦克掩护下,企图越过冰封雪盖的长津湖上逃走,由于负载过重,冰层塌陷,结果全部塌落在湖中,溺冻而死。到12月2日4时许,新兴里战斗全部结束了。”老首长感叹地说:“我们的战士,是世界上最好的战士,二四二团五连,除一名掉队者和一个通信员之外,全连接受设伏任务,准备攻歼美七师第三十一团。待战斗打响后,该连无一人站起,打扫战场时发现,全连干部、战士成战斗队形全部冻死在阵地上,细查尸体无任何伤痕与血迹。我含泪将这个情况向志愿军总部报告了。”
老首长心情更为凝重地说“柳潭里的战斗更为惨烈。虽然投入了94师和20军59师归我指挥,因天降大雪,平地积雪过膝,沟坎的积雪更是深得没人。战士们堆雪做掩体,与敌人展开反复殊死的争夺。敌人最终不支,4日下午,有四十多架飞机和大量坦克冲开了一条血路,丢盔弁甲,在下碣隅里的敌人接应下,逃出我军包围。至此,打破了‘联合国军’总司令麦无阿瑟吹嘘的‘圣诞节前结束朝鲜战争的总攻势’也打破了160年前,林肯时代建军的美陆战第1师,不可战胜的神话。”
这时老首长的脸上才露出一丝胜利的微笑,他说:“组建于第一次世界大战期间,曾于1918年至1920年在苏联西北利亚作战中被授予“北极熊”称号的美陆军第7师31团,第32团一个营、炮兵第57营共五个营的兵力,全部被歼。击毙第31团上校团长麦克莱恩,缴获该团军旗。此战,其缴获各种火炮100多门,火箭筒127具,枪2445枝(挺)坦克11辆,汽车200余辆。战后组建了一个汽车营,一律是美国十轮大卡车。”
老军长为让我全面了解这次战役的全貌,给我看了一篇美军炮兵上尉古格勒尔写的《长津湖战斗实录》,因篇幅很长,只能摘录几个片段,从美军角度看这场战争。
“天气苦寒,温度在零点以下,北风怒号,天下着大雪……这种雪片是那样地干燥和路上的灰尘混全在一起,变成一阵黄雾,绕着卡车的纵队旁边游涡也似的转过。极目四望,一片荒凉,多数的地方都是寸草不生。这真是人间地狱。
第32团第一营的人们,都挤坐在卡车的后面,把他们的脚踏在车床上,企图使他们的肢体不至于冻僵。他们中间多数的都穿着羊毛裤子,脚包短外衣,冬大衣加上风帽,手上戴着手套,为了使耳朵不冻伤,钢盔底下垫着毛巾。但是冷气还是直往身上钻,真是冷入骨髓。这样纵队时常中途停下来,好让大家都下车做几分钟运动。
32团1营的营长是费士中校,他是属于第10军第7步兵师的。军长为阿尔蒙德少将。这个营奉命从咸兴北上,是来调换在长津湖东岸的海军陆战队单位,然后再继续向鸭绿江进攻。假使说这一次就可以使战争从此告一结束,那么即令今天再冷些,人们也是可以抵得住的。这就是美国兵在1950年11月25日对于战争前途的看法。事实上,当费士这一营离开咸兴之前,有些人员曾收听到东京的广播,说联合国统帅部在韩国正要以发动攻势,以来迅速结束这场战争。这报导还说,根据麦(麦可阿瑟)总部所透露的消息,美国兵大概可以回日本过圣诞节。到处都有是这种乐观的消息。……。
11月26日上午是一个冷清天,因为陆战队还留在这个地区未走,所以费士中校决定决定等待更完全的命令。这是上级所已经允许给他的。响午的时候,第7师的副师长享。霍次准将到达了费士的指挥所,对于计划中的作战带来了更多的消息。他先乘轻型飞机飞到下碣隅里,然后再乘吉普车向北走。他向费士中校解释着说,第7师其余的单位也都已经在开往长津湖地区的途中,第31步兵团团长麦克里安(麦克莱恩)上校不久就可到达。所有在长津湖以东的单位,都有应由他指挥。
他一同带来的有该团三个营,重迫击炮连,情报搜索排,一个医药人员所组成的支队,和一个57野战炮兵营。最后这个单位中缺少他建制中一个连,但是另外却加上了一个第15高射自动兵器中的D连。这个连由半履带车辆所组成。上面所装的是四连机枪(M16)和双连的40MM高射炮。
享。霍次将军又说,陆战团明天说要开走,加入陆1师的其余部分,开始一个新的攻击,以确保从下碣隅里向西北走的另外一条重要公路。麦克里安支队的任务,也就是费士中校的任务,就是确保沿着长津湖东边的重要公路,然后再向北进到满洲边界为止。那天黄昏时节,当麦克里安率他的幕僚到达之后,他就声明着说明他的意图,等他的支队兵办到齐之后,马上就向北进攻……。
到了11月27日夜幕低垂的时候,第一件工作就是建立防御,虽然他们还是决定第二天继续向北进攻,大家都风闻已经有实力不明的中共军,在长津湖附近的山在中出没。陆战队曾经告诉费士中校,在前一天有几个敌军战俘曾经透露出来,在这个储水湖地区中已经有三个师参加作战……。
当深夜之后,沿着前线上就有些地区就感觉支持不住。在他们第一次攻击以后的两三个小时之内,共军已经在公路的东边,原先属于两个连的两面三刀个山脊上占领了和组织了两个最高的据点。由于这两个高地的丧失,使用权这两个连的防御受到了了严重的减弱,并且也让敌人的火力,可以达到西非尔上尉的指挥所——那是设在一个农舍里面的。他被迫非离开那房屋不可。他把他的兵器排和指挥群,都移到了第一线。以帮助他来防御他所剩下来的地区。在极右翼方面,共军也强逼两个排的美军,退出了他们的阵地。在公路的左边,他们远远绕过了美军的左翼,占领了一个近击泡阵地。敌军攻击开始不久,费士这个营与麦克里安指挥所、第57营(野炮)的电话线就都有不通了……。
当11月28日晨光稀微的时候,费士中校的步兵营,总算还留在原地未动,但是防线上却出现了严重的缺口。虽然 他曾经奉命在拂晓时开始攻击,可是到了那个时候费士中校想恢复他夜里丧失的土地,就已经感到手忙脚乱了。共军这个夜袭使美军在士气和伤亡两方面都吃了大亏。当他们向长津湖地区行军的时候,费士这个营全部兵力差不多有全部足额90%,另外每个连还配属了三五十个南朝鲜兵,士气也得旺盛。虽然 在一夜战斗中,死伤的数字并非怎样十分惊人,可是军官和士官伤而不能再参加作战的数字,确是不成比比例地增加。例如在A连中,当邓斋非中尉膝部负伤之后,A连连长斯纠莱上尉就亲自去暂代这个排长的职务。一颗敌人的手榴弹又把斯纠莱炸死了。费士中校只好派他的助理海尼斯上尉,去接替A连长。但是当他尚未到达前线之前,却被冲入的共军所杀害,于是,费士中校又用电话通知A连的的执行官史密士中尉暂代连长职务……。
11月28日下午,一架直升飞机落在营部指挥所附近的稻田地里面。第10 军军长阿尔蒙德将军从飞机里走出来——这是他经常访问前线活动中的一次而已怆和费士中对于面前的情况作了一番讨论。在他离开之前,阿尔蒙德解释着说,他口袋里有三个银星奖章,其中一个是准备给费士中校的,他要求费士再挑选两个人来接受余下两个奖章,并且召集一小群人员来观礼。费士中校向周围一看,在他后面有一位排长斯麻里少尉,是前夜负伤的,正在等候后运,他就坐在一个水桶上面。费士说:“斯麻里到这里来,立正站着”斯麻里当然照办。恰好在这个时候营部的炊事军士长斯坦里中士也从这里走过。
中校喊着:“斯坦里到这里来,立正站在斯麻里少尉旁边。”斯坦里服从照办了。于是费士又去集中了十来个人,其中包括着还能走动的伤兵,驾驶兵和文书人员都在内,排成一线摆在那两个人的后面。
在把奖章扣在他们身子上之后,阿尔蒙德将军又和他们三人一一握手,然后再简单向这一群人说了几句话,大意是说:“目前阻止你们前进的敌人,只不过是向北逃窜的共军残部而已,我们还是在进攻之中,我们还是要向鸭绿江前进。不要让这一点共军就挡住了你们的前进。”
展开他的地图,阿尔蒙德走了过去,把它摊在附近一辆吉普车盖上面,和费士中校说了几句,做一个手势指向北方,于是就离去了。当直升升飞机腾空而起的时候,费士中校用他那个戴手套的手,把奖章从衣襟上摘下来,扔在雪地上。他的作战军官寇提士少校和他一路走回指挥所。
寇提士少校问他:“将军和你谈些什么?”他的意思是指在吉普车附近的谈话而言。
费士兵喃喃地说:“你不是也听见他说过,向北逃窜的残部呀!”
斯麻里少尉又坐到他的木桶上面,他向一个观礼的人员说:“我居然得了一颗银星,到底为什么都不知道,真是活见鬼。”
而后记述的全是战斗经过,我军惊人的进攻,美军节节狼狈败退,以及美军士气底落,怨声载道。古格勒尔在12月4日这样写道“在作战开始的时候,第32团1营原始兵力为1。053人,现在官兵和配属南韩兵总计算起来只剩下181人。其他各营的损失也和这个营的情形差不多……”把麦克阿瑟要在圣诞节结束这场战争的美梦澈底粉碎了。
新兴里战斗尚未结束,我们俘管处就忙开了。开绐这些美国大兵对我们很惧怕,个个萎萎缩缩,一脸惊恐。经过我们耐心教育,尤其他们看到我们吃的是粗糙的高梁米,而给他们的是雪白的大米饭。他们受到感动,逄世其懂点英语,他告诉我,这些美国佬都是被顾用来的。有一个黑人对他说:“为赚钱养家糊口才来当兵,要不是为求生存,畜牲才愿到这个鬼地方打仗……。”
我想,这些家伙岂不知,他们为了生存,却不让世界人民生存,这是什么样的强盗逻辑呀!
我们将战俘移交给朝鲜人民军后,便奉命向前转移,当穿过新兴里战场时,打扫战场的工作正在进行。满山遍野的尸体还没来处及处理,公路上一些被烧焦了的美军十轮大卡车和一些被击毁的坦克,东倒西歪在路旁。美军死尸的衣服全被勇敢的朝鲜百姓剥光,像些被冰冻的鱼,赤裸裸地缺臂断腿的横七竖八卧在雪地上。
我看到在地崖下有一个战士,他跪坐着面朝敌人逃跑的方向,手中举着未投出的手榴弹,冻僵在雪地上,成了一具难忘的塑像。永远留在我心中。
人的生命是这么脆弱,几秒钟前还是一个鲜活的生命,倾刻间便成了一具永不说话,永不呼吸的亡灵;人的生命也是极顽强的,在这零下40多度的天气里,凭着劣势装备,忍饥受寒,战胜现代化优良装备的美军,连敌军也不得不承认这是战争史上的奇迹。
由于没有担架,被冻伤的战士脚上缠着毛毯,有的还披着棉被,为了防空,棉衣一律反穿,被里向外,头上缠着毛巾,灰头土脸,没有表情,更没有胜利者的喜悦。三五结伙,相互搀扶,蹒跚地向后方走着。有一个战士抗着一条马腿,马蹄上挂着两个空罐头筒,叮叮当当,发出一种震憾人心的凄凉,比淮海战场的俘虏兵还狼狈不堪。
这就是战争,这就是战胜武装到牙齿的胜利者形象。这时我才明白“胜利后不全都是欢乐和喜悦”因为我们付出的代价太多太多了。所以有人说:战争双方没有胜或负,有的却是鲜血和死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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