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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 们 远 航 赤 道》第三章 [ 赤道待命 ] 之 12月19日 作者:江宛柳
12月19日 星期四 阴有雨
脚踩南北两个半球
终于在赤道上了!
早饭后我们早早地就等在驾驶室,眼睛盯紧定位仪的显像屏,看经纬度的数字跳动。
我问崔船长怎么还不到赤道,船长说:“到赤道还不容易,我把舵往右一打,马上就到。”我说真的?船长就笑。闹了半天,我们是擦着赤道线走呢。
时钟刚到8点,船上立刻命令把舵向右打,屏幕上的数字便显示出纬度:0度00分00秒。船上拉响一分钟汽笛。
有人逗周丽娟:“看见没有,一条红色的带子?”
小周竟天真地伸直了脖子边找边问:“在哪呢?”
我替小周解围说:“看见了看见了,可红呢!”大家全笑了。
其实赤道上又有什么标志?这里仍然是同昨天、前天一样的海,一样的浪。若不是船上的定位仪,你说到了澳大利亚以南,我也信。
但这的的确确是赤道,是从小在地理课上就读到过的“地球的腰带”!
船长对着话筒郑重地向全船宣告:“现在我们的船正从西向东在赤道线上航行。面朝船首,你的左舷是北半球,你的右舷是南半球??”真叫人恍如身在梦境,同时脚踩两个半球,这种有趣的空间感觉,有生以来还是第一次!
我们在赤道上航行半个小时。
按照国际惯例,船过赤道要举行庆典,很多国家要跳鬼面舞,搞得特别隆重,以祈望幸福平安。“远望”号从来都是按照自己的方式来庆祝,今天也不例外。
第一项活动是在一号平台举行新党员入党宣誓仪式。背衬大海,一面鲜艳的党旗展开在赤道的暖风里,可惜今天没有灿烂的阳光,云很厚,海是灰的,缺了这种独特场面中该有的明丽色彩和丰满的光调。扛着摄像机的田野愤怒地骂着老天,说多美的镜头让浑蛋老天破坏了。不过参加仪式的20多个小伙子依旧表情庄严,在王政委的带领下大声宣读誓词,有的人眼中泪光闪闪。也许赤道的独特地理环境并不重要,而他们内心真正感到神圣的,是在为国家执行重大航天测控任务的临战前夕,能火线入党,这对于一名军人是终生难忘的。宣誓仪式之后就是尽情娱乐。甲板上早就洋溢着喜庆的气氛,两侧舷栏上挂了几幅大画,画上有“过赤道留念1991·12·19”的字样,船上还准备了一大堆迪斯尼卡通面具。外国的船上要举行郑重的假面舞会,我们的广播里放的是欢快的迪斯科乐曲,小伙子们戴着面具东跑西蹿,认不出是谁,前后上下几个平台、甲板上,有不少米老鼠、唐老鸭乱蹦乱跳。顾主任说:“只要大家高兴,想怎么跳就怎么跳。”
与此同时,“卡拉OK大家唱”在后甲板举行。人们的参与意识比我想象的要强得多,也真有不少好歌手。光姿的周童良音色嘹亮,很有点专业的味道;185的陈伟民和倪卫卫男声二重唱也令人叫绝,陈伟民还用英语唱了《手拉手》。船部的孙参谋音不准,节奏也不对,就是嗓门奇大无比,他自称是“噪音派歌唱家”。周要武基本是起哄型的,东唱一句西唱一句,有时还对着话筒“噢!”地叫一声,惹得大家一通哄笑,总之他是要把气氛搅和得越热闹越好。
大家一边蹦迪唱卡拉OK,一边照相留念,留念的标志也就凭着那几幅画了。我们女同胞照得最积极,因为别人都来过十次八次,我们这一次的机会则弥足珍贵。两侧舷栏的每一幅画都要留个影,所以我们就一忽南半球,一忽北半球,得意无比。我没忘了给杨梅和朱晓文照一张合影,如果他们真的终成眷属,多少年后,他们会对着这张珍贵的留影感慨万千,这上面有象征着深沉情感的蓝色大洋的祝福,那是任何时髦的婚纱纪念照都不能比的。
船长提醒了我们一个很重要的内容:打一瓶赤道海水带回去,这是真正的太平洋赤道纪念!
可海水怎么打上来呢?曾经打过井水、河水,从如此浩瀚的大洋中打海水,还真没想过。船舷离海面十几米高,船在行走,海水在朝后涌去,又没有合适的工具,打上来谈何容易。我们先是拎来舱室里接淡水的小红桶,系上两条长长的医用绷带,俩人你拉一条,我拉一条,慢慢把桶放到海面。尽管船速不快,但海流依然湍急有力,桶盛满了水,便再也拉不动,两条可怜的绷带同时被挣断了,小桶在我们的大叫声中自由自在地向大洋深处畅游而去。我们当然不甘心,干脆直接在葡萄糖瓶子上系了绷带吊下去。这办法果然有效,小瓶子比桶轻得多,海水带不走,虽说是费时费力,终于把诱人的赤道水打上来了。瓶中的海水没有一丝杂质和污染,清纯透明,这是多么难得的纯净世界啊,不来太平洋赤道,想都想不出海水竟会是这样!据说赤道海水不论带到哪儿,纯净度永远不变。
我们在每一个装了赤道水的瓶子上贴上胶布,写上此时的时间和经纬度,然后请本航次的几代船长和副长:朱鹏飞、崔振起、吴正松、季红星签上了名字。
后来我才遗憾地听说,在我们忙着打海水时,还有一项活动没有看到。这也是赤道上不可缺少的节目之一:扔鞋。听说今天有20多双鞋被扔进了大洋。那意思是把足迹留在了赤道,也留在了南半球,并且还有弃旧图新,祈盼吉利的含意。可惜我没多带鞋,不然也该在赤道上留点足迹才好。
欢乐的赤道庆祝标志着漫长航渡的结束,“远望”号就要真正进入状态了。
晚饭后全船点名一刻钟,然后开始全区间通信联调。全体指挥组成员都身着雪白工作服,坐镇650指挥室。这里忙而有序,大小计算机终端显示着各种图表、数码,操作员轻声报出各种数据。由于是练习,气氛并不紧张,一共进行6遍,到12点结束,全部轻车熟路。
11点整,崔船长从驾驶室打来电话,通知“老轨”现在可以停机漂泊,我们已经到了任务海区。我真心地替航海和动力部门的人高兴,他们一路上千辛万苦,终于可以喘口气了。
下面的一个星期,我们将慢速航行和漂泊,在这片海区待命。
12月20日 星期五 晴间多云
谁给鲨鱼上了安全课
大家都说,船一停鲨鱼就来了,可今天鲨鱼一条也没来,真是怪事。据说“远望”号前9次出远海,从没遭到如此冷遇,莫非这又是因为我们上船的缘故?一路上无数次听大家讲钓鲨鱼的惊心动魄的场面,如何的船一停鲨鱼来得飞快,如何咬住捆肉的钩子不松口,大家如何齐心协力往上拉,拉上来的鲨鱼如何在甲板上乱蹦……真叫馋人,我迫不及待要一睹为快。田野也把此项内容列入了拍摄计划,他对鲨鱼的思念恐怕比我更甚。
但是船上原则上不准钓鲨鱼,因为别的船曾经有被鲨鱼尾巴扫掉腿上一块肉的纪录。我和田野就去求船长,让他看在我们“特殊任务”的面子上放宽一回政策。船长只是笑,笑得很狡黠,后来我看出了这笑的意思是表示睁一眼闭一眼。
吴副船长倒是干脆,先厉声对我说:“你们干什么都行,就是不准钓鲨鱼!”然后诡秘地一笑,给后甲板打电话,问有没有鲨鱼来,回话说没有,他就说有鲨鱼来立刻通知他。放下电话,他悄悄对我说:“只要我在广播里叫‘江记者赶快到驾驶室’,那就是有鲨鱼了。”我万分感激地谢了吴副长。此后不论去哪个机房舱室,都竖着一只耳朵注意听广播。可始终没人通知我去驾驶室。
进入任务海区就是进入了前沿阵地,特装部门真正地忙起来,各机房昼夜设备联调、部门合练,颇有大战来临的紧张气氛。
上午185中队放信标机气球,闹了点小情况。
看到放好信标机的气球拿去充氦气,我就在185主控机房看抓收信号。没过一会儿,程宇峰、大头、倪卫卫和被大家称作“老贵”的老总工李朝贵急急忙忙跑进来,气球充气充爆了,得重新换球。他们把破球皮里面的连接信标球的一根根线绳剪断,再一根根系到新球上,绳很多,像新疆姑娘的小辫子,时间又紧,有些手忙脚乱。系好了再次拿到后甲板充气,眼看着水红色的大球鼓起来,鼓到直径一米二三左右,程字峰和倪卫卫就面有小心之色,鉴于上一个球的教训,直说:“行了吧行了吧?”老贵稳坐钓鱼台地说:“不够!”但两个小伙子还是囿于前车之鉴,很干脆地封了球口。水红色的球用一条长绳拉住,缓缓升向空中,只等船顶上那只巨型“白锅”对准它抓目标了。谁知球没飞升几米就再不肯向上,恶作剧般直往海里钻去。大家全傻了眼。午饭铃响了,机房又催,就只好剪线放球。球轻松地升高几米,几分钟后又让人大失所望地向海面落去,最后,就像故意气你,不高不低停在了离海面几米高的地方。
大家只好就这样去吃饭。程宇峰垂头丧气地往回走,也不说话。我知道他心里压力大,一上午坏了两个球,哪是开玩笑的!训练耽误不说,每个球球皮、信标机、氦气加起来3000多块钱,两个球6000多,这无疑是一笔可观的损失。
小餐厅里的几个桌上全在议论放球的事。船长主张放小艇去捞球,我一听就来了精神,因为小艇是轻易不能动的,机会难得。但朱副司令不同意放小艇,认为不安全,主张开大船靠过去。不管怎样,我快速吃了饭,抱了长焦镜头就往船头跑,准备抓点意想不到的好画面。
真正意想不到的是,我却看到海平线上那只孤零零的红球从昏睡中苏醒了,开始冉冉上升,就像出海的太阳。再看头顶上那只巨大天线正亲切地对准了它。信标球复活了?!我转身往185机房跑,才跑到3字头舷梯,就听周要武在广播里命令:“185全体人员回机房就位!”迎面碰上大头,我问:“有信号了?”他竟还糊里糊涂地不明情况,一脸懊丧地说:“他妈的放了个水雷。”我说:“你还不知道?飞起来啦!”正说着周要武从后面过来,一路大叫着:“起来了起来了!”
185的人统统拥进机房,开机,屏幕上的追踪点跳动了,只是找了许久,才见到了那个浮在海面云层中的可恨的小球。信号很强,185的人和老总们挤了一屋子,眼睁睁盯着屏幕和数字显示。雷达天线的仰角才5度,大概从来也没有如此的低过。缓过气来的程宇峰说:“简直就像抓潜水艇!”
战总乐呵呵地安慰年轻人,说:“这下有经验了,以后吃饭前把球打好了气放出去,吃了饭再不慌不忙来开机也不晚。”
虚惊一场,今天的训练还是达到了预期目的。
晚饭时吴副长见到我,双手一摊说:“鲨鱼不来,这就不怪我了。”
见鬼,我真怀疑船长们给鲨鱼也上了安全课。
即使情况令人扫兴,还是有许多人贼心不死。晚饭后,参谋长对我说:“还不快到后甲板去,人家都在那儿钓鲨鱼哪。”我跑到4层后甲板,果然不少钓鱼老手早在这里一级战备,绳子、钩子齐全,随时准备大干一场。他们有的干脆把捆着大块大块猪肉的钩子抛进海里去耐心等待。舰务教导员王家发对我苦笑着说:“鲨鱼一条没钓到,我冰库里的肉少了30多斤了。”
盼不来鲨鱼,就只好看海,今晚的海面比以往任何时候都平缓,只有轻轻起伏的大面积的波涌。夕阳下,海水蓝得耀眼,真的像蓝色的缎子。海面上有个金色的东西一晃,有人大喊:“鲨鱼!”人们哄地一下冲向左舷,伸直了脖子乱找,等看清楚了,又哄笑而散。原来是炊事班掉下去的罐头箱的纸板,在水中金光闪闪,据说鲨鱼就是这般颜色,难怪人家要认错。这对于我却是一项极新鲜的发现:在赤道的海水里,任何东西进入这蓝色的水中,就变魔术般成了金色,而且还闪闪发亮。多么神奇的海水呀!
海水真是纯净、透明,有人扔下去一枚五分硬币,好久还能清晰地看到这枚“金币”在深水里从容下沉。
12月21日 星期六 晴
特别“新闻发布会”
早饭后到4层后甲板帮厨拣菜。太阳很好,海蓝得像宝石,天上有大朵的云散漫地飘游,在这样的海天之间,拣菜都是一件心旷神怡的事。一边拣菜,还可以一边监视鲨鱼。
船长、吴副长不值班,也一起拣菜。这是“远望”号上的好传统,领导们亲自参加船上任何一项工作和劳动,从没有架子。每天各部门还要抽人帮厨,这几天任务快到了,人员紧张,就只剩了分管航海的领导。
今天要吃的菜有菠菜、油菜、菜花、胡萝卜……样样都绿油油、水灵灵的。这些娇嫩的新鲜蔬菜水果真跟着我们走到了赤道,这项远洋蔬菜保鲜的科研试验成功了!
真有意思,在我提起这个话题时,科工委后勤部医学研究所的杨宏正在我对面拣着一把油菜,他笑得非常得意,原来这就是他的科研课题。前几天看这个穿红T恤的小伙子到处溜达,还真没弄清楚他是干什么的。闹了半天,这是个很重要的人物,我们一路上每日三餐的丰盛,小杨功不可没。
小杨是北大化学系的高才生,1986年毕业分到了科后医研所二室。从1988年开始,他搞了两年苹果保鲜。前年科后战勤处正式把远洋蔬菜保鲜——这个远洋轮、海军都没解决的课题交给了他们室。于是他们成立了课题组,搞调研,找方法。他们试验过用保鲜药,但保鲜药有味,费用又昂贵,不适宜远洋。后来又尝试了许多方法,都不成功。小杨说:“我一直就相信我们能成功。”最后他们决定用这种控制温度、湿度的方法。在这次出海之前,他们已经在试验室的大试验柜里做了两年的试验,把北京各季节的蔬菜都做了个遍。今年夏天他们又在“远望”号码头上做了试验,一切从理论到实践准备就绪,才真正地用到了我们这个航次中。
这应该算是小杨科研成果的第一个“新闻发布会”。他条理分明地介绍说:“蔬菜远洋保鲜我们主要是把好五关:一是蔬菜选购,我在上海的菜地盯了一整天,现摘现砍;二是包装前预处理,在上海上了450公斤菜,我在码头上盯了一天,把黄的烂的叶子一片片砍掉,装袋时还要码齐,我们除用塑料袋外,还用小包装、塑料筐,避免挤压,通风透气好;三是温度控制,蔬菜0度,水果10度,要保持恒温;四是菜库管理,航渡中,我用了5天在库里穿着棉衣棉裤把两三万斤菜整理了一遍;五是每天对蔬菜注意观察,记录温、湿度,有坏的烂的就及时挑出去,青椒我是一个一个看的。这次出乎意料的是,香菜保鲜特别好。”
或许我们这次吃一路新鲜蔬菜,要在多少年后才能体会出其非同寻常的历史意义,这是中国远洋史上的一个里程碑,从此我们的远洋水手和海军官兵再也不必为菜肴单调和维生素不足而困惑了。
特装部门全天紧张合练,只有晚饭后船上才有了一段轻松。钓鲨鱼仍然是这个轻松时段的主题。
今天我们终于感动上帝了,7点多钟,真的来了一条鲨鱼!就一条。那时阳光还很强烈,只见纯净透明的蓝色水中,一条大约一米长的鲨鱼飞快地游近,浑身金子一般,背上有宽窄不等的深色条纹,既美丽又威风。趴在后甲板左舷的人顿时炸了锅一样连喊带叫,右舷和在通道上散步的人也一窝蜂拥到左舷,我真担心那一瞬间会把船压翻了。小伙子们像听到紧急作战命令,找绳子,拿钩子,取肉,动作敏捷配合默契。但不幸的是,由于着急,取来的肉里骨头太大,挂在钩子上固定不牢,鲨鱼一口咬掉了肉,大获全胜地傲慢而去。别提多丧气了!所有的人都是一脸哭笑不得的神情。
12月22日 星期日 晴
看到了日月同辉
早上4点半,被航海部门的人敲起来,奔上驾驶室。季红星、小孙、小唐几个人值班。原来是他们查书,发现今晨5点开始月偏食,特意叫我们起来看。
在海上看月偏食倒是件新鲜事,但我对日出更感兴趣。昨天天晴了,就想到今天太阳会好,不能再放过看日出的机会。
东天开始变得浅淡、粉红。不知什么时候,我周围冒出了一大堆照相机,远望人真是不放过任何一个富有诗意的时刻。
天空有云,但不厚,被将要升起的太阳映得色彩斑斓。五彩的云又不断变化着形状、层次的疏密、色调的深浅,组成姿态万千的美丽图案。云隙中的天渐渐从淡粉变成橘红。差一刻6点,一星耀眼的金红色光点猛地闪现在海平线与云隙之间。“出来啦!”大家一片欢呼,这时刻真是激动人心。紧接着,瞬间里一个火球跃出海面,天空刹时间一片金红,那是多么灿烂的天空啊!有缕缕深色的云半遮住太阳,中心的云朵被镶了清晰明亮的金边,太阳就像不好意思马上露出她全部的光焰,先用绣了金线的面纱虚掩起羞怯,倒觉得这日出的画面更多了几分丰满、诱人和生动。
为了选个好角度拍照,我壮着胆子爬上30千瓦天线架子的顶端,让海空在眼前更宽广辽阔。这里是南半球,太阳在东北方迅速升起,海是恬静的,灰蓝夹着金红色的海面只有一望无际细碎的波纹,这一切衬托着的,是我们船上巨大圆形天线的剪影。
曾经在北戴河的东山鸽子窝看过日出,后来在大西北的戈壁滩和西藏高原的雪岭上也看过。不同的地方看日出,有不同的心境。尤为北戴河的日出遗憾最多,鸽子窝据说是北戴河看日出的最佳去处,因而人人都争着前往,满山坡上人群如蚁,喧哗聒噪不说还无处插脚,太阳升起时,总有人把头伸过来挡了你的视线,弄得心烦,原本日出该有的诗意全被一扫而光。
比起来,还是太平洋赤道上的日出最为动人,看日出的同时,呼吸着清纯的新鲜空气,海风轻拂,心像大海一样舒展。当太阳升起的一刻,你不仅看到天地间的美妙景色,也感受到了一种从未体验过的生命的美好。
今天还有一个有趣的现象,在大陆上看惯了“日往月来”的我们,在这里竟看到了日月同辉。太阳升起来的时候,月亮依然又大又亮。东天是金红的太阳,西天是银白的月亮,东天如火,西天如水,从东往西,渐次呈橘红、淡红、粉红、粉白、淡蓝、深蓝色。一个时间里,一边是昼,一边是夜,一边是热烈,一边是清冷,两方天空,两个世界,大自然用如此强烈的对比手法来展现它的恢宏与壮阔、深沉与丰厚。
我们的“远望”号就静静地泊在这一幅壮丽又奇特的画卷里。
12月23日 星期一 晴
半生都在“东进”的老测控
船又开始缓缓航行,在规定区域内转圈,为的是测试的稳定性。
全天跟着基地和船上的技术领导们到特装各部门进行“万无一失大抽查”。各部门每个中队和各机房设备操作人员都要详细汇报这一阶段的准备情况,包括技术练兵、设备维护检修等。
领导们都相当严厉,检查一丝不苟,每一个细节都不放过。尤其是基地技术部科技处姜处长,不断提一些很深的几近刁钻的问题,有的小伙子当场被问住。在测量部门180机房,姜处长问总控制台的一个小伙子定轨距离和3个数据,这应该是必须熟悉的,但有一个数据小伙子支吾了一会儿没回答上来,姜处长一脸怒气地说:“你立刻回去好好背下来!明天我还要检查!”
姜处长在技术要求上的严格是基地出名的,任何一点技术准备上的漏洞都别想从他眼前滑过。他有个很响亮的名字:姜希望,于是船上叫响了一句歇后语:姜处长上船——有希望。
比起姜处长,基地组织处陈处长此刻的工作要轻松得多。中午和他一起站在舷栏边看运动会的气枪打靶,他讲了件很有趣的事:在一次任务中,船上的一个小伙子心血来潮往海里放了个装着纸条的瓶子,后来这瓶子还真的被一个澳大利亚姑娘拾到了,她很快给这小伙子写来了热情的信。这可真是个美丽浪漫的故事,可惜没了下文。陈处长说这小伙子的行为违背保密规定,基地批评了他,他没有给姑娘回信,从此也再没人往海里漂过瓶子。
这没有结局的故事让人生出几分遗憾。小伙子是谁呢?陈处长没说。也说不定早就离开“远望”号了。他是个军人,为了国家的利益,他没有把这个开了头的美丽故事编写下去。就像多少远望人那样,他们都明白小故事要服从大故事,他们的情感之海因容得下各种故事而变得宽广。不过,这故事就像一朵美丽的浪花会一生留在他的心海中。
晚饭后全区大合练,就好像大歌舞的正式彩排,一切酷似实战。
北京时间下午2点50分,我们这里5点50分时,进入3小时准备。
大家全部着白色工作服,立刻就有了临战气氛。指挥组成员、基地技术领导就位650中心指挥室,这里所有计算机屏幕上变换着各种数据图像,几个闭路电视监控显示屏幕可以看到全船各机房的工作状态:计控中心机房一排排计算机终端前小伙子们严阵以待;测量部门各机房人员也各就各位,185中队的主控机房里人最多,这是全船的关键部位,阵地最前沿,特装副长周要武在此一线指挥。技术部各位老总则分头坐镇各部门机房。
这期间,我跟着185接收机房的王小了,到舱外甲板,爬到大天线下面高频舱去处理一个电缆接头。外面是漆黑的世界,月亮还没升上来,一天繁星格外清晰。天边有浓云,不时有大片的闪电划过,照亮了大半个海空。
高频舱对面的平台上,718经纬仪圆形天顶也打开了,光姿部门的小伙子们正转动巨大的天文望远镜看星,为测定船姿船位数据提供条件。
T0开始后,从扩音器里传来卫星发射后各测控点的跟踪报告,“西昌”、“华山”、“黄河”??从陆上到海上,从“向阳红”10号到“远望”l号,到20分钟后我们2号船,各测量系统相继发现目标,一路跟踪正常。事实上没有真的目标,全部程序都是根据理论弹道和时间演习,所以感受不到紧张气氛,甚至185精力旺盛的家伙们还很有闲心地彼此交流眼神,传递微笑。
老总之中坐镇185的是基地技术部高工孙东进。年届知天命的老孙胖胖的,戴副眼镜,神态平易,风度持重。他去年才调来远望基地,这是第一次参加远洋测控任务。这几天大战在即,我有机会更多地和他接触,才发现这是个不可小视的人物。
从“东进”这个名字,就不难弄清他的出身:新四军东进那年他生在革命队伍里,这也许就注定了他此生与军旅的缘分。中学毕业,他考入了当时与著名的哈尔滨军事工程学院齐名的西安军事电讯工程学院。信息论专业攻读4载,1966年他满怀报效祖国的一腔热血迎接毕业时,不幸赶上了“文化大革命”。先是学校转交地方,脱了军装,后是组织瘫痪不管分配。前途茫茫之中,孙东进有一个念头十分坚定:再穿军装。当时地处大西北荒凉戈壁上的国防科工委酒泉基地来要3个人,想去的就自愿填报,全校只有孙东进一个毫不犹豫地填报了酒泉。重入军旅的第一年,他在大戈壁上的警卫团锻炼,第二年,闽西卫星测控站组建,他从大西北的大戈壁跨越千山万水一下子被调到了祖国的东南沿海。
当年闽西站的筹建,拉开了孙东进卫星测控生涯的序幕,那也是中国航天测控事业的幼年时期。他们借民房,住空军雷达站,搞基建、研制设备、培训人员,一切都是白手起家。几年的艰苦创业,闽西站从最初的6个人发展到100多人,旧设备更换成新设备,孙东进也从数传技师成长为技术上抓总体的副站长。这期间他参加过中国第一颗、第二颗通信卫星的跟踪测控,全站两次立集体二等功,作为任务副指挥长的他本人也立了两个二等功。
孙东进说,抓第一颗通信卫星是他第一次参加和指挥测控,本来就有着特殊的意义,而偏偏这第一颗卫星就遇上了意外,那次的故事至今想起来还让他心情激动难平。那是1984年1月29日,卫星从西昌发射后,火箭三级二次点火不正常,燃料跟不上,速度上不去,卫星没有进入原定的轨道,成了一颗故障星。按西安测控中心指示,在卫星绕地球第11圈时闽西站要抓住跟上,把卫星“救活”,然而出了轨道的卫星不知漫游到了哪里,所有测控雷达倾尽全力扫遍天空一无所获,人们开始泄气了,依现有的设备和技术已经无能为力,大家纷纷撤出机房回家吃饭,就连西安测控中心的专家们也都陆续退出了指挥所。而孙东进却固执地不肯认输,他认定这颗星应该还在雷达的扫描范围之内,我们的潜力还可以挖掘,我们不能放弃最后的一搏。于是他饭也不吃,坐镇指挥室,手拿话筒指挥雷达控制系统,连续发布“方位”、“俯仰”数据的命令。那真是大海捞针,茫茫太空,这颗宝贝卫星究竟溜到哪儿去了?大家已经万分疲惫之时,就见屏幕上雷达波扫过之处,突然一个清晰的亮点一闪,卫星!抓到啦!消息传到西安,已经撤出指挥所的专家们听说闽西跟上了卫星,都一齐归位,高兴得热烈拥抱。科工委张爱萍主任亲自给闽西打来电话,说:“谢谢你们,你们抢救了这颗卫星!”后来,全国人民从电视上看到张爱萍主任笑呵呵地给远在新疆的王恩茂书记打电话说:“咱们国家的通信卫星可以打电话啦!”当时坐在电视机前的孙东进只觉得心头热热的。
第二颗通信卫星上天后,孙东进被调到国防科工委北京指挥学院,先后领导“航天试验指挥”专业本科和“军事航天试验指挥”研究生学科的创建,研究设置该学科教材与课程,同时领导了航天试验模拟指挥系统的研制。孙东进作为“雷达航天测控系统”的导师,带出了该学科第一批研究生。之后,他被远望基地三顾茅庐要了来。
我对老孙说:“你父亲当年给你起这个名字,真是充满了预见性,你从大西北东进到了东南沿海的闽西,如今又东进到了太平洋赤道上,你这半生都在东进东进。”
老孙笑着说:“和咱们国家的航天测控事业一起东进。”
讲起中国的航天测控事业,老孙是可以骄傲的,然而与这骄傲同在的,是他女儿为此所付出的代价。说到女儿,老孙神态就有些黯然。老孙就一个独生女小虹,那是他们夫妻的掌上明珠,4岁时跟着老孙夫妇进了闽西的深山。测控站离县城3公里,小虹上了一年县城的幼儿园,后来就上了生产大队办的小学,教室是土坯房,教师是小学水平,直到小虹上了县高中,高中的教师竟还是初中学历。小虹天生聪明,又拥有一双高智商高学历的父母,父亲是研究生导师,母亲是北师大毕业的大学教员,如此的家庭优势小虹本该进名牌大学无疑,但那时正好是父母最忙的时期。中国航天测控事业在起步,一系列的通信卫星要上,站上要进大量新设备,作为技术股股长的父亲长期在外搞设备学习、设备试验联调,回到家也是一头扎在站里,分身无术;母亲所任教的农学院来去要乘汽车换火车,一个星期才能回家一次,小虹就只好交给大字不识的外公外婆来带。结果可怜的女儿总是处在知识的荒芜地带,又跟着父母打游击般辗转更换过七八所小学中学,课业学得七零八落,最终没考上高中,她母亲急得哭肿了眼睛,托关系求人才进了一所职高学习财会。如今小虹职高毕业了,分在部队驻地的压敏胶厂当会计。让父亲欣慰的是,女儿不甘心就此错过高等教育,自己又报名函授攻读成人大专。
说起女儿,老孙一脸的歉疚,但女儿毕竟是长大了,这又给老孙带来了更多的温暖。老孙说:“我们的独生女儿特别能干,家里来了客人,买菜做饭全是她,她能做一桌子好菜。她上下班骑车20分钟,还要学习,她妈妈不在家,做饭洗衣她都包了,不让我插手。”当然,假如小虹如今正在读北大、清华,那老孙又会是一种什么心情呢?
也许在我们的国防科研战线上,老孙这一代同他一样献了终身献子孙的人是太多了。就在这船上这般命运的也不只是老孙一个。但老孙的故事还是深深感动着我。正是无数老孙们的故事将中国的一颗又一颗卫星送上天的。
说起他的这半生,老孙很平静地甚至挺快乐地说:“我们不感到遗憾,选择和从事这一事业也一点不觉后悔。当然孩子没上大学有一点可惜,但人的一辈子不可能十全十美。我们参加了国家级的大型航天试验任务,人一辈子能参加几次?我这辈子不图职位不图享受,能为国家做点工作就很满足了。”
看着老孙那一闪一闪的镜片,我觉得他是那样可亲可敬。
12月24日 星期二 阴有雨
闯荡大洋的安全感
昨天夜里船停机漂泊。早上起来到后甲板,听机电的小伙子说,夜里一个锅炉的管子炸了,必须停机修理。
赶快跑下机炉舱去看。
炉舱里人很多,船长和机电的两个头儿都在,空气多少有些紧张。坏了的那台锅炉温度还没降下来,大约还在100摄氏度左右,暂时没法修,正用鼓风机吹着,要等凉透了才好修。锅炉中队的小伙子们正在大汗淋漓地清扫外围。
教导员朱维顺给大家端来用冷饮机制作的冰绿豆汤,大家都挤过来喝。尽管锅炉出了问题使他们加倍辛苦,但还是庆幸这故障暴露得及时。朱维顺抹着大汗对我说:“真悬哪,要是坏在27号实战那天,任务就别想完成了。”
机电长徐水华说:“夜里我和教导员算了一下风多少级,涌浪多少级,如果风和涌浪一样大,船横着,没有动力,那就太危险了,就真的要‘上台阶’了!”这让人真切地感受到机电部门的责任重大。况且“远望”号已经出厂十几年,设备陆续老化,随时随地都可能出问题,这对于动力部门的人来说就更艰难些。
朱维顺的肩胛炎又犯了,一个早上都捂着右肩膀,他自嘲地笑笑说:“干机电,七分责任三分命啊。”
我说:“朱教,反正我乘你们的船,特别有安全感。”这是我的真心话,一种实实在在的感觉。
中午11点半炉舱里开始抢修锅炉。
直到此时,炉温还没冷却,摸上去还烫手,里面大约还有六七十摄氏度,但时间紧迫,要赶在明天第二次全区合练之前修好,不能再拖延了。
大锅炉底部裂了一道缝,必须有人钻进去把裂缝焊上。这个任务就责无旁贷地落到了随船保驾的上海锅炉厂的两个师傅的肩上。两位上海师傅中有一个很年轻,也就不过20岁出头,长得瘦小,他凭着身材小巧,正好挤进锅炉底部两道管子的夹缝中,躺在炉底仰面电焊。这可真是个高难度的操作,且不说活动不便焊接技术要求却很高,只是躺在炉内长时间忍受高温炙烤连续工作就非常人所能做到。炉外的温度都有40多度,我们站在周围看的还个个汗流浃背,简直难以想象里面工作的人何等感受。小师傅过上十几分钟出来喘一口气,他的脸被烤成紫红的猪肝色,脸上根本没有汗,都烘干了。但他竟然还笑呵呵的,问他怎么样,他用上海话说:“不凉爽!”喝口水,又钻进去。
锅炉中队以中队长宋建民为首的全体人马,也忙得水里捞出来的一样。据说这锅炉常出毛病,常要抢修,只是赶在任务的节骨眼上,修起来就不仅是艰苦,而更多了些艰难。
直到将近晚上10点,裂缝总算焊好了。但还要等炉管彻底凉透,放水点火试验,不漏水了,才算真正完工。
“老轨”徐水华值班,他从炉舱的高温中一进到有空调的计控室,过敏性哮喘和过敏性鼻炎就立刻发作,鼻子不通气,喉管里不断发出小哨子的声音。而他过一会儿就要到机舱里去巡视一次,看看各部机器运转是否正常,忽凉忽热,他的鼻子和气管就总是处在非正常状态中。我深知这是一种发作起来十分痛苦的疾病,然而真正困扰徐水华的还不是鼻子和气管,有一种痛苦是在他的内心深处。
在计控室里休息时,他从装在工作服上衣兜里的小夹子里拿出一张他女儿的照片给我看,小姑娘不到1岁,长得洋娃娃似的,两只又大又黑的眼睛,像两粒亮晶晶的葡萄,很招人疼的模样。但徐水华却叹了口气,说:“我最大的遗憾,是不能有一个自己的孩子。”
我有点不解,问他这照片上不是你女儿吗?
他苦苦一笑:“不是亲生的。医生说我长期吃中药,不能要小孩。”
我很感愕然,无言以对。
徐水华点了支烟,缓缓吸着,说:“这是我妻子趁我出海,自作主张抱的。那天我出海回来,拎着包上楼敲开家门,开门的是个没见过的老太太,手里抱着个不到半岁的小女孩。我以为走错门了,刚要转身,老太太忽然叫道:‘哟,爸爸回来了!快叫爸爸。’我当时就愣了,满脸发烧,这是怎么回事?没等我反应过来,小孩已经很自然地扑进了我的怀里,我不得不接受了这个事实。怪了,这孩子还真像我,眼睛、鼻子都像极了。这可能就是缘分。我没什么选择的余地,就这么快地当了爸爸。”他笑着摇摇头,说,“我挺喜欢她,有这么个女儿也不错。”片刻,他又叹了口气说,“就是这辈子再没有孙子了??”他眼睛里雾蒙蒙的,不知道是否曾后悔选择了10年的远洋生活?
33岁的徐水华一表人才,能歌善舞,酷爱各项体育活动,按说他本该选择一个更轻松浪漫的职业,可他偏偏热爱大海。10年前他毕业于武汉海军工程学院蒸气动力专业,上了“远望”号。他认定了大海上有一片创事业的天地,他把十年的青春交给了这挤满汽轮机、发电机、管道、阀门的高温、高噪音的轮机舱。10年里,他和战友们多少次闯荡太平洋,不论什么样的狂风恶浪,他们都保证了“远望”号安全地开出去,又安全地开回来,保证了一次次卫星测控任务的胜利完成。10年的时光,他失去了很多,但又该留下多少值得他一生骄傲的东西啊。
中队长陈德水插进来缓解气氛。陈德水生了一副调皮捣蛋的面孔,是个幽默、直爽的家伙,他操着一口南京话说:“你发现没有,船上数我们机电的人叫苦最多,谁说不苦你千万别信他,和远洋轮比,我们钞票的没有,但我们的优点,就是能绝对保证完成好国家级重大任务!”
12点半,锅炉放水点火,动力系统恢复正常。
12月25日 星期三 多云
南半球看星
圣诞之夜。我们不过圣诞节,但这却是一个难忘的夜晚,愿古老的太平洋带给我们的“远望”号顺利和平安。
今晚第二次全区合练,也是正式“演出”前的最后一次“彩排”,全部程序同前天一样,基本顺利。
全船各机房转下来,只有185遥控机房气氛平静,他们的系统要等卫星到达“第一远地点”时才用得上,合练时没有这道程序,他们也就不用开机。“呆协主席”陈伟民带着他的徒弟小胡坐守机前各自看书。我进去和他们聊天,陈伟民一边搬出他的一大堆摄影作品让我看,一边很无奈地说,他们守着这部最先进的雷达遥控系统,每次发射卫星他们不过是往卫星上发一条指令,没有更多的动作。英雄无用武之地,实有虚度光阴之感。几年就这么过去了,明年秋天他就要回母校——长沙国防科技大学去读研究生,而且这套系统也可能就要更新换代了,他真不希望就这样默默无闻地结束他与185的这段缘分。
陈伟民是船上的天文学专家,早就提议过在赤道上要带我看一回星,但每天晚上都有事忙,今晚算是有了机会,合练一结束,我和小陈就上了二层平台。
其实,出海后的夜晚我大多是要上甲板看一回星的,特别是在赤道无风带的夜里,与海天做伴的感受是那样美好。海浪总是平缓的,就像整夜弹奏着一曲“海之梦”,温柔的热带海风清凉地拂遍全身,没有一丝扰人的灯光,一天灿烂的群星只为我一个人熠熠闪烁。星空洁净得如洗过一样,星也就格外的亮、格外的多,好像千万颗大大小小的宝石,疏疏密密的,缀满了整个天幕。有时天上也会有云,星空的一隅暗下来,让人陡地生出一种虚缈的幻觉,但瞬间云又移走了,天空又如洗的明澈。
我从小喜欢看星,在幼儿园里跟着老师看“牛郎织女”,大了一点跟着父母去看天文馆的星;后来真正长大了,在黄土高原的偏远山沟插队时,坐在窑洞畔的青石板上看过星;当兵后拉练路上,背着枪站岗时看过星;到西藏高原采访,住在海拔四五千米的军营,夜里踏着冰雪呼吸着稀薄的空气也看过星。遗憾的是,我看到的永远是北方的星空。无论是在黄土沟里还是在西藏高原,我都没想到过,多少年后,我会乘上“远望”号,跨越赤道,来到了地球的另一半,补上了星空留给我的许多缺憾。如今,面对南半球的夜,看到辉煌的南天星座一齐升起在海平线上之时,我倒怀疑自己是身在童年的梦里。
大陆上纵有“星垂平野阔”,却没法与海上的天相比,海天之间连一粒尘埃也没有。小陈首先指给我看南十字座,这也是我们最渴望见到的星座。与她相见真不容易,即使是来到了南半球,也只有等到后半夜她才会升起。那4颗巨星组成的银十字架,独具魅力地挂在南天的中央。冈察洛夫在《乘“巴拉达”号远航》中,把南十字座比作“朴实、温顺、相貌平庸的女人,看得久了才会深深爱上。”我不,我第一眼就认定她是南天的女王,她圣洁而高贵,人们崇拜她,在文学艺术中赋予她无与伦比的赞美,甚至南半球的许多国家都把她画在自己的国旗上,就是证明。自古以来,驶往南半球的航海者们都渴望见到她,她是吉祥的象征,她祝福着远航的人们一帆风顺。我在心里默默地祈求,我们“远望”号在赤道上的每一个夜晚,也能得到她美好的祝福。
小陈又指给我看有名的南船三座,并画出由800多颗星组成的船帆、船底、船尾。这情景很有趣,身在海上的船,眼望天上的船,两船遥遥相对,谁更真实?
那些原在北半球看得到的猎户、双子、大犬、天蝎座,在这里也完全变了位置。
我对天文没有研究,只是凭着情感喜爱,小时候学过的知识不见得都能记住,偏偏天文馆里看来的一点东西至今不忘。我记得球状星团在半人马的背上,它是全天的球王,在故乡大陆,据说也只有在珠江流域的人可以用望远镜看到它,而在这片海上,我们用肉眼就找到了它!
其实我能叫得上名字的星很少,多亏有小陈这个专家授课。他能列数天上80多个星座的名称、位置、大小、远近、关系、变化以及它们的希腊名称和中国的星宿文化,甚至中外神话传说。他还教我怎样区分以前分不清的恒星与行星。小陈又指导我用看探空气球的炮镜看月亮,能看到月亮上的环形山和山外放射状的物体,还看到了三叶星云上的几条黑气。面对星空这块大黑板,小陈的课讲得如数家珍。
爱上远洋的星空,其实远不只小陈一个,老远望们对星空都满怀深情。本来航海的人看天就是老本行,自古人类漂洋越海,都要借助日月星辰这个翅膀,如今有了各种现代化的导航仪器,船长们仍要熟悉天文星象定向定位法,以备不时之需。但小陈对星空还不只是一般的热爱。这期间,他跑回舱室拿了他自己画的各式各样的星图,对照真实的星空一一讲来。不说这星图的准确、精密无可挑剔,令我肃然起敬的是,他能够在出色地做好本职工作之余,把业余爱好精通到如此专业的程度。
小陈说他从小就喜欢看星,后来分到“远望”号上有了得天独厚的条件,又回母校读进修班时,专门选修了《天文微波学》和另一门天文物理学方面的课。他说:“也许有一天我能把天文知识同我的专业更好地结合起来。”
又令我惊讶的是,小陈说他从研究星,常常引发思考很多哲学方面的问题。他指给我看一颗极小的几乎辨别不清的星,他说:“这颗星叫‘天津四’,离我们1600光年,这是什么概念?光速是每秒钟21万公里,以这样的速度走1600年!想象得出来么?在这个长度里,我们今天看到的很多星,其实早就不存在了。这就是宇宙的宏大和永恒。相比之下,地球上的人就太渺小了。人生只是那么短暂的一瞬。当你站在伟大的宇宙之间时,你就会觉得计较那些个人得失非常可笑。你就会把这些看得很淡,只希望活得更有价值些。”
小陈说:“上大学时,我读过培根的一本书,其中有句话我记得很清楚:‘人活着最重要的是什么?第一是无所畏惧,第二是无所畏惧,第三还是无所畏惧。’当你能够把个人名利得失都超脱于自身之外时,你就是无所畏惧的。”
今夜的海空美极了,星也格外璀璨,久久面对这墨蓝天宇的辽阔幽远,心仿佛也扩展得很远很远。或许,这是因为小陈给我上了绝好的一课。
12月26日 星期四 阴
每个战役都是“背水之战”
如果日期用倒计时,现在就是1。
各机房技术状态冻结。船上的气氛也变得凝重起来,小伙子们仿佛都突然长大了不少。
上午开党委扩大会,各级领导做动员,表决心,立军令状,很是鼓舞人心。老总们说,这次设备准备是历史上状况最好的。但任务领导小组仍然要求全船官兵不得放松一丝警惕,不得出现任何漏洞。一句口号提得很响亮:“只许成功,不准失败!”在综合国力还不够强的今天,这是我们中国军队独有特色的口号,每个战役都是“背水之战”,一颗卫星上亿元人民币,如果因为测控失误致使卫星失控,这个责任是谁用脑袋赔得起的?
下午技术领导小组又开会,晚饭铃响过很久他们才到餐厅。看得出他们心里的责任感和压力感有同等的分量。我是第一次体验远望人上战场的心情,他们背后有12亿双眼睛啊!
王政委小声对我说:“你看得出我这两天很沉默吧?每次任务都是这样的,任务不完成,心里的这块石头就放不下。打好了,怎么高兴都行,万一打不好,怎么有脸回去?”他笑笑,幽默地说,“总不能把船开着走吧?”
我原以为少壮派副长们会潇洒一些,可是周要武坐下,一反常态很严肃地指着胸口说:“这里面有块石头,要到后天才能落下来。”还说,“我这几天睡觉不安稳,一夜醒了好几次。”
戴晓文说:“上次任务,我发射头一天夜里就没闭过眼。”然后自己先笑了,很认真地自嘲,“狗肉上不了席。”
28岁的戴晓文,作为船上的副总工程师,实在是相当年轻,肩上的担子与这副还较稚嫩的肩膀显得有些不成比例,但我相信既然船上敢把这副担子交给他,就说明他有这个实力。小戴15岁刚读完高二就考进了南京大学数学系,仅凭这一点就证明他具有足够用的智商。大学毕业分到船上,正是“远望”号用人的时候,他很快在船上成为软件大拿,1987年定了工程师,1988年任计控部门软件中队长,半年后,船上计算机设备要改造,那时老同志都走了,船党委研究后决定放手起用年轻人,就问26岁的小戴有没有胆量干计控部门长,小戴静静地想了想,结论是:事在人为。就回答说:有!于是,1989年春天他代理部门长,秋天便转正。小戴的上任,很快证明了船上大胆起用年轻人才的思路正确。那年工作格外繁忙,调试新设备计划用一年半时间,小戴带领的计控部门只用了半年就高质量完成了任务。看上去十分斯文的小戴干工作却有股拼命三郎的劲头,他带着他的年轻部属们每天只睡3个小时,他自己体重骤减十几斤,瘦成了一根棍。基地王司令到船上机房来检查工作,看到小伙子们一个个蓬头垢面,心疼了,当即就命令他们停止工作,对随行的处长说:“马上派辆车,叫他们都给我出去玩,放假!”司令走后,小戴问大家想去哪玩,小伙子们众口一词地说:我们要在家睡一天大觉。
从小戴身上除了能感觉到一种智慧感,还能感觉到一种对自己所从事的测控事业的死心塌地的热情。在他之前,船上很多业务强的老同志陆续走了,有人离开的原因一是船上生活艰苦,二是专业不好发展。小戴的一个师傅转业到地方公司,搞软件开发,赚了很多钱,他不断地给小戴捎信来,说凭小戴的软件能力到地方会如何了不得。小戴十分坦然地不为所动。他很真诚地对我说:“还是在船上好。这么多年轻人在一起,团结,有朝气,没有那么多勾心斗角的事,多有意思。现在新上来的大学生脑子确实聪明,学东西快,外语好,将来船上的新设备就要靠他们。当然他们有些价值观和我们不太一样,比较实际,承受能力差一些,见不得别人发财,听说中学同学有的没考上大学,做生意发了财,就羡慕人家,发发牢骚,也可以理解,现在的社会环境和我们当初上船时不一样了。和地方比,我们船上的待遇是要差一些,这需要教育,他们会正确认识的。我不认为船上生活那么艰苦,也不希望在宣传时把我们的生活写得那么灰暗,我喜欢这种有刺激的生活。如果让我离开船上,我会非常怀念的。”
《三国志》里有一句名言:功以才成,业由才广。我以为“远望”号十几年来每战必胜,屡建功绩,正是除了保护了一批老专家之外,还大胆发现和起用像小戴这样有才能、有敬业精神的年轻人,建设起了一支朝气蓬勃的精悍的人才队伍。这在今天的中国军队中,是走在前面的。
昨天从陈伟民那里借了一本《中途岛海战》,随手一翻。因为是在当年的战场旧址回顾那场战争,就感慨良多。晚饭前,文书小刘把书上那张当年日军南线作战的海图给我复印了一张,又到驾驶室,请孙晓兵在这张图上用红笔标出了我们的航线。我要留个纪念。1941年12月8日,珍珠港事件引起太平洋战争爆发,今年整整50周年,并且就在这个月。日军突袭珍珠港之后,南下与美国太平洋舰队决一死战,南下线路几乎同我们今天的航线相同!这是个非常有趣的巧合,同是一片海域,半个世纪前弥漫着人类彼此残杀的硝烟,半个世纪后则成为人类进步的佐证。历史奇特的脚步,被这片海域清晰地记录了下来。
晚上,站在甲板上,看阴郁而辽阔的洋面,就总在想,难得来远洋,所以大海并不仅仅要告诉我今天这个故事,他还要告诉我更多的东西。
12月27日 星期五 晴
箭在弦上
终于等到了倒计时的0,从早上起来全船就进入作战状态。但就像有意再考验你一回,记数牌又拨回到了1。
原定今天发射,进入3小时准备后,接到国内指挥中心来电,说首区西昌下大雪,推迟到明天。
据说以往也常是这样,推迟好几天的事都有,火箭发射需要好天气,那叫“发射窗口”。我们就等着这扇“窗口”吧。船上气象室说,强冷空气已经移到菲律宾以东洋面,过宫古海峡时会有8到9级大风浪,回去又是逆风而行,肯定比来时还要艰难。大家都说西昌下几天大雪没关系,我们就正好躲过这股冷空气了。可我不希望拖延,箭在弦上这么等,有度日如年之感,心里着急。再说,兵家打仗还讲个一鼓作气呢。
晚上看到政委手里拿着一堆传真信,是基地留守人员刚刚传过来的。内容挺有意思:某某家里鸡蛋已经解决;某某家保姆已经找到;某某孩子已经出院,同1号船某家属同开一个火做饭;某某家属预产期检查良好,有情况就立刻来电话??十分具体详细。
跟着政委去通知这些收信人,路上政委给我说了一组数字:这次出海执行任务,船上有41人放弃休假,4人领了结婚证,2人妻子要生孩子,32人带病出海,11人告别病重家人。
政委没对这组数字加以评论。我心里清楚,这样的数字在“远望”号属正常生活范围,没有人想到要用正常情况去大做文章。
在甲板上遇到185的夏弟方,他正扶着舷栏眺望大海的远方。我忽然想到临出发前到他家,他的妻子小徐告诉我们预产期就是卫星发射的日子,但传真信没有他的。我就问他是不是想儿子出生了没有。小夏说昨天接到小徐打来的卫通电话,说儿子出生大约要推迟。真有意思,卫星发射推迟,“远望”号要生的孩子们也都不着急出来,这或许就是缘分呢。想到田野的电视片计划,我就对小夏说,他儿子能在这两天出生就好了,那我们将有文章可做。小夏一脸固执地说:“我不希望这几天生,还是等我回去再生的好,孩子出生时我不在身边,以后一辈子要后悔的。”小夏的“父亲职称”还在预备期,就凭这一点,已经可以评上模范父亲和模范丈夫了。但我还是盼着他的儿子早点出生,给我们的电视片增添几分戏剧色彩。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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