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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 们 远 航 赤 道》 第二章 [ 大洋航渡 ] 作者:江宛柳
12月11日 星期三 阴
走出领海线
早晨9点30分,正式出航,驶向太平洋。
中午饭一顿吃下来,回到舱室,从舷窗望出去,大为惊喜,海水突然变成蓝色的了!饭前还是浑黄的,什么时候变的都不知道。但水还不是真正的蓝,是蓝绿色,那也够激动人心了。我们四个兴奋得坐立不安。东北长大的小周趴在舷窗上不断地感叹:“啊,这就是大海啊!”她算是白当了这么多年远望船属。
12点整,船过12海里领海线。
全体官兵在船尾直升机甲板举行“向祖国再见”仪式。军人在进入公海前最后一次着军装,列队呈凹型面向船尾旗杆站好。旗杆下,4个1.8米以上的魁梧小伙子全副武装,威风不亚于天安门广场的国旗卫士,在这面国旗下,却又是另一番风采、另一种心情。
奏《国歌》,拉汽笛,全体船员敬军礼,伴着强劲的海风,鲜红的国旗徐徐升起在蓝色的大海上,神圣而又浪漫。我看到队列里一张张年轻的架着眼镜的脸上表情都很庄严,国歌声中,一片玻璃光和着泪光闪烁,与海面上浪涛的光斑交相辉映,组成了和谐壮美的画与诗。
此刻,“祖国”这个字眼使我感受到从没有过的真切、强烈、温暖。原来也只有在你迈出她的领海线的这一瞬,才能真正体验到她竟会使你如此地依依不舍,你的情感与她是那样的千丝百结。难怪天涯游子们说起祖国,都会止不住热泪沾衣。对此,身边的老远望们比我有更丰厚的感受。
基地高工卞其奋对我说:“我是第10次在这里向祖国再见了,每一次这个时候我都要激动好久,你说这是为什么?”或许是因为这离别的使命太不寻常,他们是要把母亲的尊严又一次写到蓝天和大海上,是要为母亲的花冠再插一束美丽的鲜花。我想起了电视剧《共和国之恋》中的那句歌词:“……当世界向你微笑,我就在你的泪光里。”
今天的仪式增加了一项特别程序:授予我荣誉船员证书。王政委宣布颁发证书命令,崔船长郑重地把大红证书交给我。证书上写着:授予江宛柳同志为远望2号航天测量船荣誉船员称号。我双手接过证书时,已经分不清周围响起的是掌声还是浪涛声,只觉得大海就在胸中激荡翻卷,随时会从眼中溢出。
仪式结束后,我倚着船舷久看无边的大海,又想起了童年的梦,今天梦已成真。我们的“远望”号这些张向天空的巨大白色天线,不就是那涨满的风帆么!她却比梦中的船要大得多也美丽得多。而我是她的一名船员。
起风了,晚上躺在床上,明显感觉到强烈的颠簸,据说这还是顺风顺水,算不了什么。
12月12日 星期四 多云 中涌中浪
一天之内从冬天到了夏天
早晨4点,睡得正香,航海部门的周炜按计划来敲门。我和周丽娟便爬起来跑上驾驶室。
夜间航行,实行灯火管制,驾驶室里除仪器上的亮点外漆黑一片,玻璃外面的大海也是漆黑一片。5分钟之后周围才像显影一样在眼睛里适应过来。真难想象船长们在此值班,黑暗中一站4个小时,连续盯着墨一般茫茫的大海,会是什么感受?
用望远镜朝左舷方向望过去,可以看到墨黑的海天之间,有一小片影影绰绰的灯火,那是日本的久米岛。今天的天气和海况都不好,据说以往可以看得很清楚。
从海图室找来《航路指南》,“琉球群岛”一节中记载:“久米岛是冲绳群岛最西方的一个岛,该岛东西、南北均长约12公里,面积约55平方公里,人口14000。岛北部山脉中的大岳,高326米,为该岛最高峰。在大岳的同一山脊上,有一宇江城岳,顶上设有美军雷达基地。”
我们看到的灯火,就是美军基地了。其实,这么个不出名的小岛,既看不到风光,又没听说过传说故事,就算有个美军雷达基地,也不过几点微弱灯火,并无看头,在遍布著名岛群的太平洋上实在不值得大惊小怪。可我们偏要不睡觉爬起来看它。这恐怕就是远航人的通病,才出海第二天,我们就传染上了。我们的全部航线上,只能看到这么两个小岛,还要在天晴时,当然稀罕。
从驾驶室出来,天已经亮了。一些人在甲板上跑步,进入公海后,船员们开始穿蓝色作训服,没人再能看出这船上有一支部队。
呼吸着大洋早晨无比清凉纯净的空气,感觉好极了!站在二层平台上,和北京太极公司的高工们边聊天边看大海。深蓝色的海浩瀚无垠,我们的船就如一叶小舟,颠簸在无尽的浪涛中。船边卷起一排排浪花,飞起来又洒下去,在墨蓝色的光滑的浪峰上铺下一层淡蓝透明的碎玉,船又很快把碎玉抛向身后的远方。
这就是太平洋——世界上最大最深的海洋。将近5个世纪之前,葡萄牙探险家斐迪南·麦哲伦带着他的多桅帆船的船队,打开了人类第一次征服太平洋的历史,也使他的揭开太平洋之谜的航海成为历史上最骇人听闻的苦难经历之一。
有趣的是,当年麦哲伦的船队走入南半球,和我们现在走在北半球的纬度相同时,也正是12月,他是朝着西北方向要越过赤道,我们是朝着东南方向也要越过赤道。当他驾着他的打满补丁的破旗舰“特立尼达”号艰难前进的时候,可曾幻想过,500年后的这个冬天,有一艘坚固的钢铁巨轮正与他相对而行?这艘大船上有20世纪晚期人类智慧的最新结晶,有电子导航仪、卫星定位仪和最精密的海图,能抵御狂风巨浪,有充足的淡水和食品,最重要的,她已经不再是去征服大海,而是去征服太空了。
太平洋就像一位饱经沧桑的老人,他默默注视着人类前进的脚步,他的波涛里记载了多少古往今来的故事。如今,远望人又要去写一个新故事了。
老远望们说,过了宫古海峡就要来“客人”。
果然,早饭后不久,一架画着大红圆点的日本飞机准时来访,绕着我们和后面的1号船不慌不忙地盘旋。他们要干什么?大家跑上前后各层甲板观看这个不速之客,从各个角落里一下子就冒出三四十架照相机。“太阳旗”只是彬彬有礼地转圈,据说美国佬来了才不管这些,都是照直从船顶擦天线而过,十分傲慢蛮横。今天美国佬没露面。
天骤然热起来,不知什么时候船上人都换了单衣,只有我们4个还傻乎乎地捂着冬装,似乎男同胞们也不好意思提醒我们,中午饭吃得一头大汗。季节转换得过于迅速,不到24小时就从冬天到了夏天。下午房间里的空调已经开始放冷气。
船晃得越来越厉害,晕船的问题愈加严重。
跟着王政委到6字头的住舱去看望晕船的同志。一起去的还有政治处杨干事、医务室主任朱晓文。全船一共9层,从上到下倒着数,6字头在住舱的最下一层,各部门分队以下干部和战士都住在这儿。穿过几层舷梯和几道长长的走廊,我们一行像醉汉一样拐着8字弯,步调一致地东撞西倒。没关紧的水密门咣咣乱响,舷窗的玻璃不断地被巨浪猛扑,像连续遭到炮轰,海水从关不紧的窗缝挤进来。
碰到两个刚刚“洗了澡”的家伙,他们说刚才在二层经纬仪平台看光景,一个大浪打来,两个英雄痛痛快快成了落汤鸡。天哪,经纬仪平台算是船上最高最安全的地方了。
几乎每个房间里都有躺在床上的小伙子,有的人仅今天的纪录,就已经吐了七八次。有人痛苦不堪地把头拱在枕头底下,怪可怜的,前两天还是活蹦乱跳,现在都像得了大病。但他们之中常规部门的还要三班倒,坚持工作,特装部门的还要检修、调试设备。很多人不能吃饭,喝口水都吐,抗晕船的药片撒在桌子上,那些苍白的小药片对付这么大的风浪完全没用。政委忙坏了,又是劝吃饭,又是讲笑话,又是让小朱发盐水冲剂给大家,一个个劝起来喝。
没想到政委也是条“淡水鱼”。从6字头上来,他的脸色很难看,只匆忙说了句:“就这样吧。”便一路小跑蹿回房间。我尾随其后跟到他的门口,见他一步冲进卫生间,接着吐了个痛快。
船上晕船最高段位,是基地司令部军务处长黄兴,9段。本次出海,他原是雄心勃勃作了计划,准备在航渡中搞一次正规化远航试点的,但他对自己身体估计不足,没想到出了长江口就彻底躺倒了,别说吃饭了,一口水都不能喝,现在只剩下胆汁可吐了。我们去他的房间看他,他紧闭着眼,脸色蜡黄,人半昏迷状态,好不令人同情,正规化试点计划显然已葬身风浪。比起出海前一天,基地开誓师大会,黄处长于会前会后调动指挥上千人马,声高气壮,雄赳赳一派威风,真不可同日而语。船上一些小伙子因此而窃喜,说我们不用认真整内务了。
我去炊事班帮厨,这是舰务部门的主阵地。炊事班的小战士们也有一大半晕船,但都坚守在岗位上。他们本来身体都挺棒,但是任务中天天起五更睡半夜,每天三顿正餐加两顿夜餐,每餐400人吃,分两次开,实在是辛苦,所以晕船也就厉害。
教导员王家发一边择菜一边和我聊,说那个正在切菜的小战士叫王林辉,他吐得厉害,两顿没吃饭,那个搬菜的高个小伙子叫吕俊国,昨晚到冰库去提菜,爬舷梯,晕倒了。王家发说他很心疼这些小家伙,在家里都是爹妈为他们服务,哪吃过这个苦。王林辉父亲是县政府的干部,他是独生儿子,父母娇惯他,在家什么也不让他干,现在苦能吃了,切菜也切得很熟练了。家在河南南阳的吕俊国,上有三个哥哥,是家里的宝贝疙瘩,家里还有两台卡车一台拖拉机,有的是钱。小吕是舰务有名的“老黄牛”,平时只干活不说话,问他为什么来当兵,他腼腆地笑笑说:“我爸叫我到部队来锻炼。”
王家发说,小吕的工作是发菜,每晚11点到12点去冰库提菜,先把鱼肉提到缓冲间,第二天早上再提到加工间,他每天几个点爬上爬下往返四五十趟,完成近600斤菜的清洗加工,还要进行盘子消毒、工作间清刷,一个人干三个人的活,工作量非常大,再加上晕船,在家时他做梦都没想过这么个锻炼法,但他竟没一点怨言。王家发小声说:“说心里话,我真舍不得这么苦这些小家伙,他们还是孩子,可为了任务,没办法。”
舰务的主力军全在,大家说两个主官关键时刻从来都是干在一线。他们两个都晕船,但从来没见他们躺倒。王家发说:“我的体会是,困难时候你带着他们干,比发号施令好得多。”这会儿热火朝天掌勺炒菜的,正是舰务长郭运强。王家发说:“每次出海,只要一晕船,舰务长就亲自提勺上阵。”
郭运强是“远望”一号不可缺少的人物。他当新兵就上了“远望”号,头一年就被送到上海衡山宾馆学烹饪,他的师傅是五届人大代表,手把手教他,他心说人大代表都干这个,我更得好好干!他肯钻好学,4个月学了现在等级厨师半年都拿不下来的手艺。回来汇报表演,把基地上下全都镇了。王家发说,郭运强这个官是靠汗水干出来的。他从士兵、班长、管理员、军需主任、副舰务长干到舰务长,一级没落。
正炒着菜的郭运强接过去说:“我儿子问我:爸爸,你在船上当什么官呀?听说是菜官?我说:是呀。我儿子就爱吃我做的菜,他妈妈炒菜他就不吃。
王家发说:“别看他做一手好菜,家里人没跟他享多少福。他酸甜苦辣十几年,甜的不多。两岁母亲去世,父亲把他拉扯大,上次打‘亚星’出海时他父亲去世,他特别伤心,也不对我们说,直到回来三个月后,有一回喝酒我们才知道。今年7月,他回家办家属随军,才到父亲坟上看了,请父亲原谅不孝之子。家属是来了,可平时干部按规定三、六回家,舰务杂事多,他常常回不成,加上修船、出海,家里哪顾得上。他老婆在基地工厂加班,儿子放学回来没处去,天黑了到处跑,找不着家就哭,好几次被邻居拉回家。”
郭运强说:“我家属说怎么你当管理员忙,当军需主任还忙,现在当了舰务长还忙?”
王家发说:“像他这样在这个岗位上坚持了这么多年的,我们基地是独一无二。他把一颗心都给了船上。”
郭运强笑笑说:“我就适合干这个。”
我觉得鼻子酸酸的,为了不让眼泪流下来,赶紧吸一下满屋的饭菜香。
菜量太大,分10锅炒,没有相当的体力真顶不下来。今晚的菜清淡了许多。王家发说他们把任务中伙食分四个阶段,第一阶段是从长江到锚地,上大荤;第二阶段是从锚地到任务海区晕船,要清淡,大鱼大肉不能吃,以面食、稀饭调剂,现在我们就是吃第二阶段伙食标准;第三阶段是任务阶段,要高档次,比如对虾等;第四阶段是返航,大家体力都消耗了很多,更要保证吃好。看来,在“远望”号上搞伙食很讲学问呢。
炊事班的墙上贴着这么一句口号:微笑在餐厅,满意在盘中。
远航中,特别能感受得到这两句话的实在和亲切。昨天还听到机电部门的小伙子们把夜餐叫“四管轮”,这是对夜餐很高的褒奖。
开饭时,勤务班长田志凯推着不锈钢的小车到各桌送菜,正赶上大浪,小车一滑,四盘菜一股脑儿扣到地上,航海部门的两个桌就各少了两盘菜。但菜已分完,没有多的了,航海的几个小伙子很痛快地说:“没事没事。”“远望”号上大家都能彼此体谅辛苦。
但小田一脸的不安,过了一会儿,他从炊事班端了一盘菜补到了航海的桌上。后来我才听王家发说,小田端去的那盘菜,是他们勤务班的,他们自己没吃。
小田是船上的先进典型,基地的学雷锋标兵,今年25岁,河北香河人。他上船后先后调动过6个岗位:机电的油水班、船部的公务班、舰务的帆缆班、炊事班,后来又管仓库。他干一行爱一行,样样干得出色,又特别能吃苦。如今他的勤务班手下有8个兵,为了带好兵,他专门买了《带兵之道》、《青年心理学》、《怎样做思想工作》等一堆书来啃。他同这8个战士的家里保持通信,记住他们每个人的生日,谁病了他去给拿药,船上公差多,拉粮食、拉书、买奖品、剪大标语,杂七杂八全是他们班的事,如果是中午,人不多,他就自己带两个人,让年龄小的战士睡午觉。他像老大哥一样地说:“他们还小,正长身体,不能把他们累着。”我真看不出小田在家时,自己就是父母娇惯的宝贝疙瘩,他上有三个哥一个姐姐,什么时候为别人操过心?当兵时妈不同意,他偷偷报了名,等穿了军装进了家门,妈大吃一惊,饭也不吃,哭了一晚上。今年小田转了志愿兵,这位母亲肯定想不到,他的宝贝小儿子到部队来这般有出息,成为了她的骄傲,同批兵里他第一个入了党。今年6月,国防科工委在北京召开“双先”代表大会,基地选出了14名军官参加,只有他一个志愿兵。江泽民主席接见了他们,还同他们合了影。
这次出海我就没见小田闲着,帮厨、清扫餐厅、送饭、发放用品,勤务班的8个小战士晕船已经躺倒了7个。我问小田晕船不,小田笑笑说:“还好我不晕,不然我们班就全军‘覆没’了。”但是王家发告诉我,小田也晕船,这个党员班长是靠毅力硬顶着的,这两天他还发烧打着针呢。
船晃起来特别不能干的是看书写字。吃了两片安定,决定早点睡。
进入东9时区,把表向前拨1小时。
12月13日 星期五 多云大风 中涌中浪
过“魔鬼峡”
早上一爬起来便有天翻地覆之感,人根本站不住,桌上的东西都像长了腿一样乱跑。这一带叫“魔鬼峡”,气象上叫大风带,无风三尺浪,何况这几天正是强冷空气南下呢。舷窗外恶浪时而扑上来,好吓人。见鬼的麦哲伦怎么会起了个“太平洋”的名!
第一个念头是炊事班的人怎么样了?就跌跌撞撞跑去看。进了主食班的门,一股闷热扑来,自己也像馒头进了蒸笼。这里船晃加高温,弄得不晕船的我也脑袋发昏。但500个香喷喷的烤面包刚出炉,特别诱人,我忍不住先吃了一个,味道好极了!居然在“远望”号上也能吃到不让法国“大磨坊”的新鲜出炉面包!可是正在揉馒头的几个小伙子都蔫蔫的,劝他们吃面包,他们坚决不吃,说提到吃就加倍地晕。舰务长郭运强也在,他说主食班4点就起床了,如果做点心,半夜1点就得起来。
河南焦作的小战士李晓岭晕船最厉害,从离开锚地就天天吐,让他在宿舍休息,他就是不肯。快7点,500个馒头和500个糖三角也出笼了,郭运强拿了两个热腾腾的馒头让李晓岭吃,小李一副愁眉苦脸的为难样,郭运强用下命令的口气说:“你必须把这两个馒头给我吃了!”小李求饶地说:“舰务长,我吃不下。”郭运强说:“吃不下也得吃!不然你每天起那么早,烤面包、蒸馒头,量那么大怎么吃得消!”小李只得乖乖接过馒头,很艰难地挪到嘴边。
我们屋的小刘昨天可怜地吐了一天,只勉强啃了两口方便面。今天早上还是坚持着爬起来到餐厅吃早饭,我们要给她打回来,她有气无力地摇摇手说:“不能让人家看咱们女同胞的笑话。”
开早饭时,大餐厅里吃饭的人少了三分之二。进门就见稀饭桶在地上滑冰表演一般,稀饭泼了一地。小餐厅里圆转盘上的菜盘子都往一边挤,不偏不斜堆到了朱副司令身上。紧接着一盆鸡蛋面条没抓住,转眼滑下桌面扣在地上。还有几个盘子也掉在地上乒乓响,热闹透了。
参谋长已经不能来吃饭了,他反应特别重。
我们桌几个少壮派副长被朱副司令称作“三能干部”,能吃能睡能干,是不晕船的。但除周要武之外别人都没来吃早饭,据说是夜里加班调试设备睡得太晚。
公务员小杨和小卢都吐得脸色发青,他们除日常公务外,还负责小餐厅的开饭。昨天晚上他们两个就没吃饭,今天小卢又是摆好了饭便跑,一口也不肯吃,最后是周要武端了碗面条追下了6字头住舱。河南籍的小杨是今年新兵,第一回遭这个罪,没等人劝,便自觉地盛了半碗稀饭。问他今天怎么想通了,他说:“我不能让首长吃不上饭。”
政委好不容易吃进去一小碗面条,对我说:“你这个当记者的不晕船,真是一大缺陷,你没法深刻体验晕船人的心理。”
战总说:“小江啊,你回去后可千万别写船晃得像摇篮一样舒服啊!”
昨天测量部门的小伙子们还告诉我,说他们在背后议论我们:“怎么这帮女的都不晕船?这下可好,咱们的出海补助要降低了。”
我已经对自己不晕船感到了惭愧。
船上的设备尽管都做了固定,但人们仍然互相报告什么东西摔得粉碎了,比如政委的金鱼缸、作试处徐参谋的暖瓶……最严重的是6字头1区一个舱室的双层舷窗被大浪撞破,几床被褥都泡了海水。大家见面谈论的话题只有一个:晕船。全船已有200多人吐,多数人吃饭时只喝绿豆汤和面条。船上有一套总结晕船现象的顺口溜:一言不发,二目无神,三餐不进,四肢无力,五脏翻腾,六神无主,七上八下,久卧不起,实在难受。
其实“远望”号上的人很难“久卧不起”,他们都有自己坚守的岗位。
下午,在政治处主任顾保平率领下,医务室小朱背着药箱,田野扛着摄像机,还有我,一行4人踩着“秧歌步”去各机房战位慰问。
顾保平是船上的“三能干部”之一。今天中午的餐桌上,很多人已经换成了稀饭咸菜,却见顾保平和崔船长俩人吃饭势头不减,不仅大嚼排骨炖藕,还把昨天放在冰箱里的一盘鸡爪又翻出来啃,那吃劲很能让旁边的人平添食欲。顾保平也是身高体壮虎背熊腰,办事干脆利索像个军事干部,但脸上架副眼镜,表情文静,介绍情况分析问题透彻细致,又无疑是典型的政工人才。他身上政工和军事风格兼具,大概来自于祖籍江南水乡,却因当军人的父亲在新中国成立初期随军开进西藏平叛,把他们兄弟姊妹生在了世界屋脊,因此便有了江南的温柔与高原的粗犷混生的气质。在大风浪里发挥政治思想工作的力量,就显出了这种气质的优势。
我们先到航海部门,然后一路下来,气象、观通、光姿、测量、计控,最后下到机电部门的机炉舱。
机电是全船最艰苦的地方,除了电脑控制室里有空调,整个庞大的机炉舱里高温都在40摄氏度左右,炉前至少有50多摄氏度,前几天尚能穿着长袖衣下去,随着船接近赤道,穿短袖已挥汗如雨;120分贝的高噪音吵得耳膜像要裂开,面对面说话大声喊都听不清。机电的人员要抗得晕船、高温、噪音,日夜不停三班倒,没有钢浇铁铸的身体和坚强的意志,怎么能够顶得住!
我们下去的时候,正赶上一个锅炉出了点故障,船长及船上大多数领导都在,空气挺紧张。锅炉中队的小伙子们都像从水里捞出来一样,这个梯子奔上去,那个梯子跑下来,忙着查找故障原因。动力系统是全船的心脏,闯荡太平洋就全靠它了,锅炉出问题不马上修复,16000马力的主机一旦停机可不是闹着玩的。“远望”号已经服役十几年,设备开始老化,对机电部门的人来说,保证把船安全开出来再安全开回去,不可谓不艰巨。我们帮不了忙,只能靠边站着看。只有田野得以大显身手,扛着40多斤重的“一体化”跟着人家上蹿下跳,钻进钻出,挺有记者样子。
这个场合有两个人最辛苦,一个是机电长“老轨”徐水华,一个是机电教导员朱维顺。在正常状态下他们也是船上部门领导中最忙的。机电部门拥有船上最大的“势力范围”,人员设备最多、最杂,设备占全船容量80%,管路遍及全船上下,系统近100个,光液体舱室就57个。他们承担着动力、电力、空调、设备冷却水及船舶生命力的保障,他们的工作直接影响着全船任务的完成和船舶、人员的生命安全。所以,责任也就特别重大。
但他们的辛苦还不只是因为这样的工作环境和责任。别看机电两位主官都属英俊小生,可身体却全有毛病。打开他俩舱室的冰箱,里面全是中药。原来徐水华有严重的过敏性哮喘,温度稍有改变就犯病,犯起来喘不上气,睡觉都不能躺下,机电的环境又是内外温差极大,每次出海他就得靠中药顶着。你看他这会儿嘴里喊着,脚下跑着,一边协调人员抢修,一边给领导们讲解各种情况,那份干练和机敏,很难想象他竟是一夜一夜在床上坐着过来的。
教导员朱维顺正带人给小伙子们搬运饮料解暑降温,他的蓝色作训服水淋淋地贴在瘦削的脊背上,肩上是一圈一圈的“盐碱滩”。他有严重的肩胛炎,一出海受潮就发作,昨天,眼看他往肩膀上贴了一块巨大的狗皮膏药,这也是和徐水华的中药一样不可须臾离开的东西。不过他的疼痛不在肩上,而是在心里。这次临出海时,他的74岁的老父亲脑溢血发作正住院抢救,老人去年犯过一次,寿衣都做好了,又抢救了过来,医生当时说再犯可就难办了。这回老父亲偏偏就在他出海前犯了病,眼下生死难卜。我没问朱维顺为什么不请假守着父亲,在“远望”号上这是个愚蠢的问题。
锅炉故障原因终于找到了,开始抢修。
我们跟着朱维顺绕过布满大小管道的狭窄通道,到机电部门的各个战位看望值班人员。在造水机组旁看到了军士长杨怀柱,他正神情专注地查看试管里的水,额上的汗一滴滴往下掉,好像都没知觉。我问他可知道女儿情况,他还是那么憨憨地一笑,说还不清楚。
杨怀柱身边蹲着个小伙子,正检修管道,一身油污。朱维顺说这是造水班长,叫孟凡申,也是山东人,素质好,干部苗子,26岁了,还没结婚。今年在上海修船,家里给他写了三封信,说给他找了对象叫回去看看,直到10月船修好试航,他才回去一趟。他还算满意,回来后给女方写了封信,没等到回信就出海了。又是个悬念。对象谈上没有还在其次,小孟的家里还有各种其他的不幸压在他心头:父亲精神病,哥哥离婚不久又上法庭,姐夫服毒抢救住院。每次探家他都要用尽心力解决这些对于他来说过于沉重的问题,所有的钱都用光了。但他工作却干得非常好。朱维顺说,像小孟这样的兵,船上还有不少。
在发电机的机舱里,看到有个小伙子趴在固定水泵的架子上。朱维顺轻轻拍拍他的肩,小伙子抬起头来,脸色发青,两眼布满血丝。朱维顺说他叫叶子军,19岁,去年的兵,第一次出海,从锚地出来就开始晕,已经三天了,吃什么吐什么,昨天被他们班长架到医务室去输了液。朱维顺说小叶晕船厉害,还有一个很重要的原因是他想念父亲,他父亲今年7月去世,他没见上最后一眼,至今想起来就哭。但这小伙子特别能吃苦耐劳,坚持值班,同志们换他不下,输了液又上岗。他原是在机舱底部看空压机的,那个岗位高温噪音最严重,湿度最大。朱维顺考虑小叶晕船厉害,把他换来看发电机水位。我很想和小叶聊几句,可惜噪音太吵。朱维顺说,小叶是4点到8点的班,晚上你可以找他聊聊,这小家伙肚子里有东西。
从机舱上来,到了晚饭时间,跟着朱维顺到6字头机电的战士住舱劝吃饭。
机电宿舍区黑板报上写着一排大字:用毅力战胜风浪,不当懦夫当勇士!朱维顺说:“把这些小家伙都叫起来吃饭,是最重要的思想工作。”他一边大声喊着:“起来了,都起来了!”一边挨着床一个一个拉起来。这个坐起来,那个又倒了。朱维顺心疼地对我说:“小家伙们被晕船搞垮了。”但作为军人,他不允许士兵们在艰难面前表现懦弱,他说:“战胜晕船,首先就得学会吃饭!”
从6字头上来时,我问朱维顺,他父亲是否有消息。他摇摇头,声音很低地说:“我尽量不想这件事。我们孩子中,父亲最喜欢我,但我最不孝。我只是希望父亲能原谅我……”
就像教导员一样,小战士叶子军也是带着一个关于父亲的伤感故事出海的。
晚上8点小叶下了班,我拉他到甲板上吹吹风,换换空气。望着舷外墨黑的波峰浪谷,他给我讲起了他的父亲:
“去年我当兵前,我爸就已经病了,但他瞒着我和我哥。一直到今年5月,他和我妈给我写信都说身体很好,让我安心工作。5月4日,突然收到电报,说我爸病重,我觉着不对了。当时我们在上海修船,领导给了我15天假,我赶到医院,医生说我爸的癌已经转移到肝和肾,不能动手术了,最多还有两个月,劝我们接回家养着。我妈一听就哭昏了过去。我们当时修船工作很紧张,我提前一天赶回部队。那时我每星期平均做两到三个梦,全是梦见爸爸在医院里,我去了却怎么也找不到他。农村说这种梦不好。到了7月1号,我哥对我爸说要拍个电报叫我回去,我爸摇摇头,说不要告诉我,我修船工作忙,又是第二年兵,很关键。
“我爸厚道善良,写一笔漂亮字,会算账,全村人没有不说我爸好的。我从小到大从没挨过他的打,他总是对我们说:‘你们自己管好自己,自己尊重自己。读书好坏自己负责,我在经济上支持你们。’
“7月3号,我做了个梦,梦见我爸病好了,我特别高兴。7月4号就接到我哥拍的电报,他没告诉我爸,等我哥从邮局赶回家,我爸已经走了。电报来时我正在机舱试发电机,教导员给我请了假,叫我赶快回,我当时就哭了。我赶到家是6号上午11点,下了汽车还有3里路,我一口气跑回家,一看我爸已经抬到半路上了。我不顾一切地追,追上了我就跪在前面,哭得连爸爸两字都叫不出来了。我爸是土葬,葬在我家后面的山上。
“我妈告诉我,我爸还给我留了话,说叫我别惦记他,在部队好好干,为家乡人民争口气。我在家陪了我妈20天,提前一天回部队。我写信劝我妈开朗些,人死了不能再生,她才45岁,要是寂寞了,可以再找个伴,我们做儿子的不干涉。哥嫂也都同意。现在我嫂嫂生了个男孩,我妈带着,心情好多了。
“我回来后,每天晚上都做梦,梦见爸爸还活着。我出海带爸爸的照片,想他了就拿出来看看,回忆爸爸和我在一起的日子。我最后悔的是,今年3月,我爸爸妈妈准备到部队来看我,我当时在教导队复习功课,想考军校,就说等我学习结束他们再来。那时想不到我爸5月就住院了。早知道叫他们来多好。其实我爸早知道身体不行了,他是看了我寄回家的画册,看到这么大的船,又立过一等功,他特别为我骄傲,很想来看看。这个事我一想起来就难过。我现在想爸爸了,就告诉自己好好工作,做出成绩来,为家乡人民争气,为我爸争气。”
航海部门的人说,这一带是台风生成区,今夜到明天船晃得还要厉害。
12月14日 星期六 多云有雨 中涌中浪
紧急查体
越来越热,早晨起来也穿短袖衣了。已经到了北纬12度左右。风是暖的,云更低,变幻也更快。只是浪还很大。
船上连续两天收到海上航行警报:
“东京1287号航行警报——一艘游艇及船上人员在‘那普’附近海面失踪;”
“东京1289号航行警报——‘雷极’轮一船员在风浪中落水失踪,请加强望。”
开始有人晕倒,先是光姿部门惯性导航中队的助理工程师徐金华,抬到医务室急救。
中午正吃饭,广播里喊:“医务室同志请立刻到341房间!”一听就知道有情况,三口两口把饭扒进嘴里,跑到341,翁医生正夹着心电图机在我前面冲进去。是观通部门卫星通信中队长程晓突然晕倒在走廊里,晕倒时头撞在舷梯上,破了个一寸多长的大口子。医护人员们一通抢救,量血压、输液,缝了3针。朱副司令、崔参谋长和船上所有领导都到了341。心电图检查,还发现程晓心脏早搏。从船起航到整个航行期间,卫通中队必须全天24小时值班,使我们的船通过卫星和祖国大陆日夜联络畅通。他这是身体超负荷运转引起的。
连续几天,各特装部门的人都昼夜调试设备,晕船加疲劳,病情不断。今天决定全船干部紧急心电图查体,结果竟有40%的干部心脏早搏!
这两天医务室成了全船最忙的地方。盐水告急,基地医务处卜处长宣布一般晕船不再输液,液体留着抢救重病号。老远望们说船上从来没有发生过如此严重的病情,可见此次海况之恶劣。
徐金华被查出心脏房颤。躺在医务室的急救床上输液,他却急着起来,说:“我们那儿人手少,我回去吧。”给他输液的杨梅坚决不同意。送他来的是光姿部门教导员曹晓元和惯导中队长张俊超。曹晓元说,惯导中队人手是紧张,人员成分新,年龄结构、知识结构都很年轻,设备却老化,这回是第一次没有跟厂所师傅,全是他们自己干,压力大一点,设备出了几次故障,他们已经一个星期晚上12点以前没睡过觉了。6个人4个晕船,中队长张俊超最厉害,到现在3天没吃东西,也是查出了心脏早搏,他的脸色果然发青,神情也略显疲惫,而他却笑笑说:“我底子厚,抗摔打。”
安顿好徐金华,我跟着曹晓元和张俊超回到惯导机房。惯导是提供船姿船位数据的关键部位,要抓住卫星,这一环绝对不能少,测量要依据他们提供的数据,这数据差1分,测量中就要差1海里。但在“远望”号的特装系统中,他们却属绿叶,不像185中队那么光艳夺目,所以这里的小伙子们就要做无名英雄。目前小徐病了,他们只剩5个人,还要三班倒。正在机组前忙着的一个是中队总体刘志华,另一个是吴永德,都是晕船上等级的,但却绝没有时间躺下。
说到他们的专业,刘志华说:“我们提供船的航向数据要求24小时不大于1.4角分。”
我问能做到吗,他笑着说:“应该没问题。”我看他精神头挺好,问他晕船可是轻量级的?
小吴接过去说:“你看得准,刘志华有抗晕药,有动力。”
我问什么药,小吴说:“他出海前刚领了结婚证,回去就办喜事啦!”
刘志华说:“领证儿的不如办事儿的,我们中队长刚结婚一年,动力正大着呢。”
张俊超说:“我不如你,我们是‘十五的月亮’,你们是朝朝暮暮。”又给我解释说,“刘志华有战略眼光,找的是基地技术部的干部。”
说到“十五的月亮”,张俊超说:“我毕业时正谈女朋友,老同志就告诫我,说两地分居很痛苦,我不以为然,认定只要两心相知,又岂在朝朝暮暮。结婚后我是体会到了。结婚半年,她第一次来部队,当时我们正在码头校飞,我们惯导都要提前24小时开机,我早上8点走,晚上12点多才回,她天天一个人坐在招待所里,水土不服生了几天病,我早上走前把饭做好给她放在那儿。就这么住了一个月,她走时,我送她上火车,她拉着我的手说:‘你能不能送我回去?’火车上那么多人,我也只能摇摇头,看着她流泪,我心里特别不好受。火车快开时,她说了句:‘你放心吧。’车开了,我就觉得欠了她很多东西。她后来写信说:‘道理上都懂,真到时候,要做好也很难。’你说呢?”
我说,她说的是真话。
张俊超说远望人迟早都要欠一屁股家人的感情债。就说刚才晕倒的徐金华,家乡常熟今年夏天发大水,家里的房子被水淹了。母亲不在了,两个姐姐出了嫁,60多岁的老父亲有严重哮喘,当时小徐想抽空回家帮助父亲秋收,可是修船正忙回不去,结果家里秋天一点收成也没有。出海前他赶回常熟看父亲,父亲住了医院,医生见他劈头就训:“哪有你这种儿子,家里的地全是老父亲一人干,他活生生是累病的!”小徐没穿军装,医生不知道是军人。张俊超说,知道是军人就能原谅吗?
下午去了光学中队的复示变形机房和GPS室。GPS机值班只有吴安弟一个人。小吴25岁,少尉,去年才从北京的科工委干校毕业分来,这是第一次出海,重度晕船。GPS机他是单干户,没人顶替,只好身边放了一个桶,边吐边看机器。他很有毅力,在机房趴了3天了,3天没吃东西,工作一点不耽误。
到了502平台,502设备出了故障,正在修。一看,在设备旁边忙得一头大汗的是徐金华,他怎么这么快就“出院”了?原来,这个故障还非他上手不可,南京工学院信息物理专业的高才生徐金华技术上确实有两下子,旁边的小伙子们说:“502缺了徐金华玩不转。”
从光姿各机房出来,到测量的185主控机房看他们合练,练了好几遍都不很顺利,一直到开晚饭,小环数据还是没出来,老总们都到场了。设备的某些故障仍在困扰着人们。
战总说:所有的设备都要出故障,而且是随机的,最好的办法是把故障率和故障周期人为地控制住,在执行任务那段时间把设备调到最佳状态。
晚饭时照例是我们女同胞轮流广播。每天收到大量来稿,都是关于用毅力战胜晕船的,念这些稿子,我总是被感动着。在这里,你才真正懂得什么叫毅力。
天快黑的时候,我到驾驶室外的小甲板上去看大海。墨蓝色的海上起伏着山岳般的涌,涌的谷底是深黑色,给人一种莫测的恐怖感。天很低,乌云很厚。整个世界好像只有无边的大海和渺小的我们。
朱副司令也伏在栏杆上,一个人默默地看海,他好像已经在这儿站了很久了。
朱副司令问我怎么不去看闭路电视,我说:“电视什么时候都可以看,大海回北京可就看不到了。”
朱副司令笑了,说:“小时候,我家门前的那条小河沟,我觉得大得不得了,以后到了大海,再回家一看,那小河沟怎么那么一点点啊!大海,我看了大半辈子了,还是没看够。”
12月15日 星期日 晴间多云 中涌中浪
想体验世界之大,就在太平洋上走一走
早晨到驾驶室看船位,已经到了北纬8度,浪明显小了很多,大风带过去了。
8点左右,过雅浦岛——我们航线中看得见的第二块珍贵的陆地。天很晴,空气极透明,但也只能看到那么影影绰绰的一点点。
《航路指南·太平洋诸岛第一卷》中记载:“雅浦群岛位于恩古卢群岛东北方约60海里,包括雅浦岛、加吉尔——托米尔岛、马普岛和鲁芒岛。雅浦岛是最大和最西南的岛,其东北端与托米尔岛隔有塔吉伦水道。该岛群与加罗林群岛的其他岛屿不同,未发现一块火山岩石。1960年,雅浦岛有居民6606人。托米尔港为唯一的港口……”
你想体验这个世界上何为“大”,那就到太平洋上走一走。太平洋实在是太浩瀚了,走了这么多天,才经过两个小岛,还并不能看清楚。而散布在太平洋蓝色洋面上的岛屿竟有一万多个呢!我们途经的加罗林群岛属于太平洋三大岛群的密克罗尼西亚岛群,它的意思是“微型岛群”!呜呼,人类在大自然中是何等的微不足道。
今天驾驶室是季红星值班。浪涌不大,正常航行,季红星领着一个战士在驾驶室门外的小甲板上用六分仪看太阳。我问他“远望”号上有那么先进的导航设备,还用得着靠看天定船位吗?季红星说:“这是基本功,航海的人必须掌握这一手。我从3年前开始,出海只要出太阳,只要我能爬起来,早晨和傍晚我都测太阳,练习定位,晚上测星星和月亮。白天还可以测金星,你看得见金星吗?在那儿。”我顺着季红星手指的方向望去,一个清晰的亮点竟然在阳光下闪烁,原来白天也可以看星,生活在楼群如林的城市里真是从来也没有注意过。季红星说:“金星的中天求纬度,这个在一般书上没有。还有其他很多方法书本上没有,我都有。这些年出海我差不多天天都有记录。测太阳,测星,一个六分仪就够了。如果船上所有仪器都坏了,我照样可以航海。”他说得很自信也很自豪。
两年前到远望基地采访时,就听说季红星是“远望”号未来的船长接班人,那年他30岁,他的年轻、聪敏、知识结构新、事业心强和他首次在“远望”号上编出计算机航行定位程序,结束了“远望”号用无线定位的历史,获得国防科工委科技进步奖的卓著业绩,使他在两船所有现任航海副长中独占优势。当时他说自己很顺利,他的确是在同期年轻干部中进步最快的。但在和他聊了很多之后,我明白了他的顺利并不是运气所致,这来自于他多年对知识的渴求和对航海的热爱。从小他就记住了当农民的父亲的一句话:人要有知识才能走遍天下。他“文化革命”中读小学,在“读书无用论”的大气候下保持了全年级考分第一的不败纪录,不论那个年代怎么歧视知识,他初中、高中一路优秀读上来,全国恢复高考那年他考上了大连海运学院。也是出自于从小对航海的神往,他第一志愿报了船舶驾驶专业,并以4年优异的学业毕业。本来因为热爱而学,学了之后又越加热爱,他在大学里就定下了自己未来的目标:当一名远洋轮的船长。这使我想起法国科学家巴斯德说过的一句话:“立志是一件很重要的事情。工作随着志向走,成功随着工作来,这是一定的规律。”季红星的道路便是这句话很好的注脚。后来季红星没当成远洋轮船长而穿了军装,是因为远望基地到学院挑人,全校挑中了5人,两名船舶驾驶专业的,其中一人是他。他说,直到临毕业,他还从来不知道有“远望”号这样的船,如果他早知道,那一定是他最初的也是最终的第一选择,因为他从小就钦佩军人,他的伯父是老军人,姐夫、二哥、弟弟先后都当了海军,他若能穿着军装又当远洋轮船长,那是再理想不过的了。
理想和现实的统一,给了季红星邀游海洋的双翼,他又不乏脚踏实地的精神,对工作的认真和对自己的严格,在远望基地是有名的。他负责修船,什么都要管,什么都跑一遍,偌大的船,他发现哪一根管子不对头,无论厂方说什么他都要改过来!他说生活环境是战斗力的保证,在他的要求下,船厂给“远望”号装了健身房、洗碗机等各种生活设施,使后来的远望人受益匪浅。由于一心扑在工作上,他常常到了休息日而放弃回家,惹得感情笃深的妻子张捷屡屡生气,后来他每回出海前,张捷就提议:“今晚不睡觉,讲一晚上话。”等他回到船上就哈欠连天地说困死了。周要武讲到季红星的这段轶事时,特别评述说:“那哈欠很甜蜜。”
特装各部门各机房全天都在自检设备,准备联调。
晚饭后,照例到经纬仪平台上,参加大队人马的“推磨”。这是远望人独特的散步方式,这种散步的美好感觉是陆地上找不到的。走累了,大家便沿栏杆一字摆开坐下,望海聊天。吹着强劲的湿漉漉的海风,看蓝色的海面无尽起伏,看海平线托着熔金的落日,浮云扯起风帆在海上奔跑。落日的余晖从云隙中筛下来,把云染成红、蓝、灰、紫色,海面也相映闪烁着彩色的波光,偶尔看到一条飞鱼箭一般射入翠玉似的浪花里。远望人的生活竟是这般富有诗情画意,这诗意又是如此恢宏,它驱走心中原有的一切烦恼。
离开北京前,朋友们为我担心:我们不靠任何港口,路途是海,目的地还是海,航行近万公里,一个多月相同的景色,加上船上有限的活动空间,日日重复的生活,一定会寂寞。出海这么多天了,寂寞在哪儿?不要说船上有几百个新朋友,不要说大海和云天变幻万千如诗如画让人永远看不够,只是这一份辽阔、单纯、宁静、幽远便是住在长安街边上的我不敢奢望的。没有商店购买的拥挤,没有赶公共汽车的烦躁,没有空气污染,没有车水马龙的嘈杂,没有铺天盖地的信息的搅扰。在比肩接踵的拥塞和高楼大厦的遮盖下缩小了的心灵空间,在这广袤无垠的大海面前会自动扩展开,再有多少不快都在瞬间化作海浪远去了。这或许是生活给年年别妻离子、承受远航艰辛为国奉献的远望人的一份别致的礼物吧。
12月16日 星期一 晴间多云
被大海洗涤过的“光头中队”
透过舷窗玻璃看到下大雨,匆忙奔上驾驶室,雨就过去了。
崔船长在值班,他说太平洋的雨下不长,都是一阵子,过来一块云,下点雨,马上又走了,常常是船头下雨船尾出太阳,左舷下雨右舷是干的。果然,整整一天都是大晴天,但云是少不了的。云低得好像就在洋面上飘,那么大,边缘那么清晰,变幻不定,有点像西藏高原上的云,但比高原的云跑得快,是因为海上的云驾起了帆吧。
进入东10时区,表又拨前一小时。船位已在东经148度,北纬5度。
我们的左舷是太平洋上著名的加罗林群岛。看不见岛屿,看见的是从岛上飞来的海鸟时而在浪峰上穿行。如今,见到一只小鸟也觉得亲切极了。船长说以往走到这里,就能见到鲸鱼和海豚了。
这里已经是赤道无风带,是两个半球的东北信风和东南信风在此会合、引起空气缓慢上升的结果。据说帆船航行最怕走进赤道区,没有风来送行,船就一动也别想动。可对于我们“远望”号,无风是多么美好啊。海面越来越平缓,没有大的涌浪起伏,只有柔和的波峰像小丘一般,水蓝得纯净无瑕。老远望都说:等着吧,到赤道那海才美呢,蓝缎子似的。真盼着快点到赤道。
晚饭前,在医务室发现计控部门的曹仲华来取中药,又是一个吃着中药出海的!而且,这个吃中药的还是计控部门的顶梁柱!问他什么病,小曹说出海前一个月心发慌,不想吃饭,到医院一看,医生怀疑有心肌炎,没有确诊,但肯定心脏不好,让他住了院。出海前,船上派人把他从医院接了回来。他自己掏钱买了十几副中药,出海后医务室每天给他煎。小曹是计算机控制部门副部门长,软件尖子,属“远望”号上第三代知识分子,今年28岁,复旦大学数学系的高才生,当年以高考数学总分第一的成绩成为大学班上的尖子生之一。如今他的大学同班同学有一个去了西德读博士,留校读研究生的有七八个,只有他一个到部队来做奉献了。船上的学术研究和生活环境都不能和那些同学比,但他说年轻时能为祖国的航天事业做点事,他不后悔。他已经第五次南下太平洋,次次任务完成他都受到嘉奖。只是他晕船太厉害。他说他在大学时身体特别好,现在心脏出问题,可能是和船上的生活状态有关。
我和曹仲华来到计控部门中心计算机房。这里是全船最干净的地方,宽敞、明亮,着雪白工作服,进门换拖鞋。如果说机电部门是船上的心脏,这里就是船上的大脑。这里又是全船最年轻的部门,年龄最大的是教导员刘兴华,今年才31岁。没有部门长,另一个副部门长邱勇30岁。软件中队更年轻,中队长朱敦波才24岁,领导着几个同他年龄相仿的部属。这群年轻人代表着“远望”号上知识分子的新生代——第四代,全部出自中国一流大学,看看他们的学校吧:韩伯文——复旦大学计算机系;曹联生——浙江大学计算机系;王俊——国防科技大学飞行器系统工程系;王效东——国防科技大学数学系;中队长朱敦波专业本来不对口——武汉海军工程学院指挥仪专业,是基地为了完成大学生分配指标接来的,但他来了一年竟一跃成为计算机主操作手,和曹仲华同时挑起软件大梁,使得船上庆幸阴差阳错捡来个宝。
船上“第四代”的特点是学历高、知识新、爱好广泛、思维活跃、务实,他们身上有着浓厚的时代色彩,未走出校门时,个人奋斗的意识很强烈,本来他们也想和那些没穿军装的同学们一样,读高学位,出高成就,充分地实现个人价值,但走进绿色军营接受的第一个思想,却是“无私奉献”,军人讲奉献精神是无条件的,包括你的全部甚至生命,你再才智超群,也必须把自己首先融入集体利益之中,何况中国的航天事业本来就是万人协作的成就。他们都很单纯,正在成为新一代知识军人。软件中队可以说是“第四代”中的优秀者。前几天到6字头他们的住舱,看到的是书卷气很浓的校园宿舍景象,不少人在读书,有的读小说,有的读科普,还有下棋、听外国古典音乐的,品位不低,气氛活跃而和谐,从这一点看得出他们身上还有很重的大学生味道。但他们自己却认为,参军两三年的今天,他们已经同在校大学生、社会上的同龄人在价值观上有了很大的不同。
长得挺拔俊秀的王效东说:“我们在审美上变化很大。在大学时留长头发,我能一年不理发。觉得那样潇洒、前卫。”一脸聪明的复旦才子韩伯文说:“我那时一低头,头发就能掉到鼻子上。”如今他们却认为:“军容风纪要求短头发,我们觉得很精神,很方便,也很好看。”的确,现在看,除了他们脸上600度的眼镜,真的很有兵的样子了。
说到头发,就说到了一段让人忍俊不禁的故事:前年韩伯文和基地技术室的一个女孩子谈朋友,将近一年,谈得热火朝天,大家都以为他们立刻就要结婚了。去年在上海修船期间,心细的副部门长曹仲华叫小韩回基地休一星期假,顺便看看女朋友。谁知小韩回去3天就跑了回来,说“不谈了!”原来是那女孩子突然变了心。“远望”号船上的小伙子再好,却远离前沿,守不住阵地,被近水楼台的人攻占了大本营。小韩回到船上,一怒之下剃了个光头。同屋的王效东、曹联生、王俊同情战友的遭遇,当即也剃了光头,以示隆重声援。几天后朱敦波探家回队听说此事,二话不说也剃了个光头,就剩下圆圆的脑袋和两只圆圆的眼睛。结果,软件中队成了光头中队。王效东在给自己女朋友的信上说明,他们全体剃光头是为了抗议女性的多变。这在船上成了一则经典故事。
这故事让人开心之余,也有些伤感的味道,“远望”号上这群出色的小伙子,只因为工作环境的特殊,爱情的成功率有时竟低于庸常之辈。
不过他们内心的自信程度却从没降低过,或许有了军旅历史,他们的自我感觉更好了。
晚饭后我又和软件中队的小伙子沿护栏坐下来,凭着海风,边看落日余晖变幻大海的色彩,边继续下午的话题。
酷爱古典音乐的王效东说:“我喜欢大海,每天早晚我都要这样在甲板上坐至少一个小时,什么也不想,就那么享受大海的无限风光。我不喜欢大城市生活,我不喜欢那些留在上海的同学每天骑个自行车上下班的平庸日子。年轻人应该经历点艰险,经历高山大海。我每天面对大海时,就想象自己乘船环绕地球旅行的情景,我喜欢浪漫。”
韩伯文说:“我们离开学校就到了船上,工作是国家重大航天试验任务,工作之外就是学习。我们的生活很单纯,没有无聊的是非纠缠,没有污七八糟的东西,长年和大海打交道,心胸感觉很开阔。不过机关也有人说我们船上是世外桃源。我的同学信上说,我们这样的人将来回到社会上,怕不能适应了。”
朱敦波说:“现在回去探家,以前大学同学有的留校,有的读学位,有的在合资企业拿高工资,说到一起的话题不多了。大家各走各的路,每个人都有自己的价值标准。”
当然他们并不满足现状。书生气十足的王俊说他正在复习功课,准备考研究生。他外语很好,专业也决不成问题,主要是把数学抓一下。他不慌不忙地说:“这几天船晃得厉害,脑子不好用。”
和这些小伙子们熟悉后有一个感觉,“远望”号上的年轻人都很纯朴,不论是军人的后代还是普通农家子弟,不论是毕业于名牌大学还是土生土长的军队干部,都极有事业心,很少世俗的圆滑、虚伪,和他们聊天,我自己都得到净化。是大海把他们洗涤得这么干净,使他们在今天的商品经济社会里保留了最可贵的纯真?
12月17日 星期二 晴间多云
大海这个“啦啦队”
早晨6点40分,1号船向北转,和我们分手,两船鸣笛告别。他们明天就可以到达任务海区,我们还有几天路程要走。
已经在东经150度,北纬3.5度。依然无风,涌极小,航海部门的人都说这回赤道上可能不会像以往那么平缓,说不定看不到蓝缎子似的海面了,这一路海况太差。此话令人多少有点丧气,但没办法,运气就是如此。能碰上大风浪,也算是一种运气。
今天操船的是二副高成方,很年轻,只有这样风平浪静的航路他才得以有独操的机会。驾驶室全是年轻人,说话无忌,大家聊起了前几天的大风浪,议论船若出了事怎么办,问我前几天是否害怕过。我说真没想过这个问题,想过也不觉害怕,船上几百人呢,有大家在就有我在。这确实是心里话。
太阳不错,大朵的云被海风驱赶着在阳光下穿来穿去,把大片的影子丢在远远近近的海面上。虽然已经进入赤道海域,但因为是在海上,并不感到过分酷热。
前些天晕船不起的重病号都出来了,政委兜里的风油精又换成了防风打火机,参谋长也又说又笑地同我们打乒乓球了。特别是军务处长黄兴,今天也第一次出现在二层平台,引得小伙子们一阵欢呼:“船不动我动!”虽说他还只能扶着栏杆,满脸愧色地坐在甲板上,但这无疑是全体复活的标志。
3点,船上“第14届海上运动会”开幕。
宽大的后甲板不亚于运动场,主席台上方悬挂横幅。朱副司令、崔参谋长、船长、政委、机关各部领导一字排开端坐于主席台,响彻海面的《运动员进行曲》中,各部门的代表队着运动服依次入场。周丽娟、杨梅也各自加入机关和舰务代表队,并充当了举牌小姐的光荣角色。只有可怜的刘建虹晕船尚未恢复,一个人孤独地躺在宿舍里。
运动会不乏观众,厂所师傅们都兴趣盎然地站在甲板周围。
开幕式后,首轮项目是在二层718平台举行拔河赛,全船只有这里是木地板,不滑。第一场是舰务对光姿,两队都憋足了劲,赛况煞是热闹,群情激昂。政委指示我们女同胞要当好啦啦队,我们就两边喊“加油”,真叫火上浇油。所有的人都运足了劲大喊大叫,加上哨子声笑声,船上简直是开了锅,古老的太平洋也肯定因为我们的到来而变得年轻了。本以为舰务有兵强马壮的帆缆中队,取胜不在话下,没想到光姿的眼镜们暗中崛起,前两局以1:1拔平。这下全场情绪掀起了高潮。尽管3局下来,舰务还是先胜一步,光姿的小伙子们依然很是得意,说他们胜舰务是史无前例。
第二场是机电对船部。机电历来所向披靡,今天上场的又是10个膀大腰圆的棒小伙,自认全船无敌手,上场时特意举了“机电必胜”的大牌子,原就没把船部的“老同志”放在眼里。谁知船部今天人马空前齐全,大吨位的顾主任打头,虎背熊腰的周要武第二,然后是季红星、戴晓文,少壮副长们一个不缺,何况一个星期的风浪中他们谁都没少吃一口饭,气力积蓄已久,刚刚恢复体力的王政委也披挂上阵,全队气势咄咄逼人。结果,他们在第一局失利的情况下,第二局就转败为胜,船部的人马大喜,尽管机电教导员朱维顺呼着口号为部下拼死指挥,船部还是一鼓作气拿下第三局。弱者得胜,全体欢呼。顾主任乐得喘着大气一屁股坐在地上,谁都扶他不起。
机电的小伙子们不服,说哨子响时,船部那边正低了一点。这就让人没脾气了,这是海上运动会特色,船不水平,随波起伏,天时地利,就看大海这个啦啦队向着谁了。
晚饭时,各桌的谈话内容全是关于拔河,胜队的主力都在我们桌,出师告捷为副长们平添了不少威风,眼看他们吃得风卷残云,一大盆黄豆炖猪脚三下五除二就见了底。
12月18日 星期三 多云
骄子“呆协”
船位已在北纬1.5度,马上就到赤道了。
早饭吃过很久,在走廊里碰到一个厂家师傅,正匆匆忙忙往餐厅赶,还问我:“不去吃饭?”我奇怪了:“吃饭?吃哪顿饭?”他说:“早饭啊。”我看看表,又看看师傅的表,哈!原来他昨天晚上没按新时区拨快1小时,连早饭也省了。我把这好笑的事讲给大家听,船上人见惯不怪,说这种事每次出海都有。
上午正在后甲板看180中队放探空气球,广播里通知我到1号平台去。跑上去一看,是一只挺大的鹣鸟绕着30千瓦天线在飞!这可是贵客啊,远离大陆和岛屿的海洋上竟有来访者,稀罕事。
田野扛着“一体化”准备抢镜头,摄像机从有空调的舱里搬出来,温度猛一升高,镜头上全是雾,没法工作,只好等着。这工夫,我们就专门陪“客人”了。
这只可爱的小东西居然可以同船速一样快地迎风滑行,时而一个猛子倒扎下去,再掠过水面时嘴里就叼着一条小鱼,动作之迅捷让人眼花缭乱,然后它沿船的左舷掠过雪白的浪花飞上来,从我们面前飘过,近得伸手可以触到,再飞上高大的鱼骨天线,休息片刻,便做下一回合的俯冲。如此重复一整套优美的动作,乐此不疲,动作之娴熟、洗练、准确令人惊叹,几乎没有一次扎进海里会空口而回,眼看着它是吃得饱饱的了。不知道它从哪里来?要到哪里去?它该不会以为我们的船是一块新大陆吧,也许是我们船上运动会热热闹闹的说笑声,打破了太平洋的寂寞,吸引了它?我真希望它能一直陪伴我们完成这次航行。
结果田野的这个宝贝家伙出毛病了,根本不工作,需要修理,过了一个多小时,也没能录下鹣鸟一个镜头。田野解释说,他的这台“松下”年纪大了,有些水土不服。又自我安慰说:“没关系,这只鸟已经回不去了,它只能跟着我们走,机会有的是。”他已出海8次,我自然要相信他。
中午,田野把这台高级的松下产品扛到测量部门的180机房,拆开来找毛病,好像病还不轻,令人心急,明天就到赤道了,关键时刻可不敢病入膏肓。跑到编队指挥室打卫通电话,问北京图纸上是怎么说的,最终是远水不解近渴。其实这里是一船高技术专家,治疗摄像机对于他们不过小菜一碟。180机房来了一伙人给会诊,工夫不大,玩儿一样就修好了。真是难者不会,会者不难。我就想,假如这船遇难,人都漂到一个荒无人烟的孤岛上,生存问题肯定不用发愁,这一船人的大脑,可比儒勒·凡尔纳的《神秘岛》里那位无所不能的工程师赛勒斯要聪明多了。
当然,这不吉利的念头只是想想而已。
今天除了田野的摄像机出毛病,船上的设备也有不少故障。测量部门180系统故障已经第6天,基地技术部高工刘金聪正领着小伙子们在努力排除;185系统主控台微机故障,已忙了3昼夜,还没找出原因。我们往北京打电话时,周要武和185中队“小总体”翁建滨也在往基地技术部打。明天就要基地间联调,故障必须在联调前排除。
据说以往出海从没有过类似的麻烦,这次也怪,不该发生的都发生了:连续阴天,持续性晕船,一下子休克4个人??我有点此地无银三百两地对周要武说:“你们回去后可不要把这些都总结到我们头上。”
周要武干脆地说:“已经总结到你们4个头上了!”说完大家一笑。
田野的设备故障排除后,按计划到185中队的主控机房专门拍一组镜头。
185是目前国内最先进的雷达系统,是船上测控卫星的关键部位,卫星脱离火箭后,185便是跟踪捕获目标的主力,这个系统测轨精度极高,是船上最硬的拳头。因此这个中队的工作就必须是相当优秀的,就像足球队的中锋、接力赛的最后一棒,他们的行动质量将关乎全局成败。
说185中队是船上的骄子,还不仅仅因为这一点。1988年国际海事卫星组织派各国测控专家专程到船上来考察,不仅对我们国家自己研制生产的此型雷达正式给予承认,而且对操作手们极尽夸奖。当时外国专家们戴了白手套到处检查,整个系统摸遍手套依然雪白;开机进行跟踪目标表演,专家们也十分满意;最让他们惊讶的是,这群中国年轻军官竟都能用英语同他们交流,他们终于承认中国军人的素质非常之高。这使他们对中国的航天人才队伍建立了充分的信任,回去后不久,他们便投资在北京沙河建立了国际海事卫星组织的中国地面站。
正因为他们的独特之处,两年前我和他们认识得最早。
我们来到主控机房时,185的人还在上下忙着查找主控台微机故障原因。以前这个台的操作手这次出海没来,目前接手的小何从海军航空兵调来,第一次参加任务,业务上不太熟悉,这台微机对外接口又多,很复杂,问题出得没有头绪。大家分析好像是频率源机出的毛病,但还没确诊,明天基地间联调,故障排除不掉还挺麻烦。
这种时刻我们来拍镜头,有些添乱,但田野说没事,要的就是这个气氛,过几天他们更紧张。田野一把抓住正在分析问题的副测量长程宇峰,把话筒递给他,让他对着摄像机介绍一下185的情况。刚才讲工作时唇尖舌利口若悬河的小程,面对摄像机镜头却立刻红头涨脸笨嘴拙舌,真是勉为其难。总算凑合着完成了田野摊派的任务。
程宇峰的聪明机智全见诸工作。测量长侯铮说:没有过硬的技术干不了185。28岁的程宇峰继周要武、侯铮之后成为185第三任中队长便是一个证明。而他不仅技术过人,还很有管理能力,会做思想工作。如今他升任副测量长,董杰又接了他的班。程宇峰应算船上知识分子第三代的典型,思路活,有魄力,又是理想型。他是上海人,两岁跟父亲支援三线建设到了青海,1985年从华中理工大学毕业分到船上。他称自己是“三海干部”:生在上海,长在青海,战斗在大海,这辈子命里注定和“海”结下了不解之缘。也许正因为此,他非常执著于自己所从事的航天测控事业,以至于只顾立业忽略了成家,至今婚姻大事还停留在本次出海码头上见面的初级阶段。
185中队和计控软件中队有相似的地方——同样是一水的眼镜,同样是团结而快乐的集体。
但185因年龄、资历稍长而以“第三代”为主,比如“老板”董杰、“小总体”翁建滨、工程师陈伟民、倪卫卫、梁斌、李传军等中队挑大梁的角色都是1982年到1985年的兵。兵老,就更成熟、活跃一些,学生气又并不因社会经历稍长而逊色,他们中队著名的“呆子协会”就极典型。
前年我只听说“呆协”主席陈伟民,这回上船才知道两年中“呆协”实力迅速壮大,现已发展会员十数名,扩大到全测量部门,主席仍由陈伟民连任,下属会员都编了号,从“呆2号”程宇峰到“呆13号”李传军,上述老兵们基本囊括在内,而且还开始吸收新大学生。入会条件很简单,只要你有“呆”史纪录。
身为主席的陈伟民的“呆”史是出类拔萃的,他书生气加诗人气十足,做任何工作都一丝不苟,不仅本专业精通,还有广博的天文、地理、历史知识,基地智力竞赛稳坐金牌宝座,但是和姑娘谈恋爱时永远没词,五官、身高、才学都无可挑剔,就是谈一个吹一个。当年我把他写进“被爱情遗忘的角落”,如今事隔两年,他还在这个角落里原地踏步。
“12号”翁建滨的“呆”史也同他的婚恋有关。他和妻子被介绍在码头上见面,他第一个发现是她特别爱笑,她第一个发现是他比她更爱笑,就笑到了一块儿。问他们当时何以要笑,都说不清楚。他要出海,她给他70元钱要他去买她喜欢的那件80元的毛衣,他砍价砍到60元买下来,又顺手买了一件10元的毛衣,一掏兜还有10元,又给她买了一双鞋。高高兴兴回家后她问他到底有多少钱,他比她更奇怪说:不清楚。就凭这几个不清楚,入会是没问题了。
“8号”党小组长倪卫卫是“呆”在处事方面,事事过于认真,原则性太强,死活要得罪人,对于任务以外的事,比如纪律性什么的大家有时睁一眼闭一眼,他偏不给面子地批评,说了别人不听,他这1米8的大个子还要哭。朋友们说他:都什么时代了!就冲这样的评价,自然够入会水平。
总之每个会员都有独特的“呆”史,足可以编一本趣味故事集,读来令人捧腹。
不过这群家伙“呆”是“呆”,智商可都不低,工作以外兴趣广泛,个人知识面很丰富,随便拎一个看看都很精彩。
比如“小总体”翁建滨,绰号“大头”,他的头看上去就是比别人要大。他在家里样样稀里糊涂,被妻子评价为:“人是挺勤快,就是傻乎乎的。”但工作上头脑却像电脑,绝对程序清楚灵敏迅捷。工作之外,他喜欢读文学和哲学的书,计算机钻得很深,玩桥牌、围棋、象棋是船上的冠军,对动植物特别是中草药还有一定研究。此外他另有一手特技——撬锁,不论是号码锁、保险柜,什么诡秘的锁到他手里都能开。对此,他解释说就是好奇心太重,不信天下有什么事能难住他。
“大头”一侃起来就海阔天空,加上他爱笑,笑得很有传染性,所以哪儿有他哪儿就特别热闹。不过也有说到伤心处之时,笑容就难得地收敛了,他说:“我有个同学考了研究生,毕业后分到北京研究所,独当一面,自己开发新产品,又去了两次美国,新知识掌握特别快,现在一给我说起这个新技术,那个新产品,我都听不懂,要说我们不亏那是假的。所以我们船上特别强调奉献精神。我们只能平时多学点,业务以外不相干的东西也学,比如哲学、文学??你看到了,我们船上学习空气很浓,就是因为我们亏了。”
我说既然亏了你还老要笑,“大头”说:“虽然我们这代人看破了很多东西,但信仰还在,而且看得很重,如果我们对什么东西特别热爱,就会很卖命地干,不会去计较得失,对‘远望’号我们就是这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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