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和朋友王平到市郊邻县的水库钓鱼,每次垂钓,王平总会怔怔地望着东南方向,而不是总盯着鱼漂。我几次问他,他只是笑笑,也不做什么解释。 又一年过去了。冬去春来,到了春暖花开的季节。对我们这些人来说,在单位和家里憋屈了一个冬天,手痒的厉害,做梦都在盯着鱼漂。现在,终于可以开钓了。我和王平等几个钓友商量,这开春第一钓去哪。王平脱口一句:老地方!我逗他说:那个地方去年钓得不理想,特别是你,心不在肝,还是去别的水库吧。王平急了:你们不去,我自己去! 最终我们几个还是去了。中午在水库边吃饭时,王平多喝了几杯,道出了一段“凄婉”的往事: 一九七五年,我当兵就在这里,在这个水库的下游,执行守备任务。到八零年,我二十二岁,奉命带两个战士,给附近乡镇的民兵连搞培训。这个乡叫汪坡乡,由八个村组成。乡镇民兵连有四十多号人,连长是个女的,叫张月婷,年龄和我差不多。这女的长相说了你们可能也不信。老话说,深山出俊鸟,山沟里出凤凰,我觉得就是冲着这个女的说的。乍一见,我还以为是哪个大城市来的知青呢!穿着小花棉袄,白净,细高条,总是笑眯眯的,两个浅浅的小酒窝,说话时,一对长睫毛的眼睛忽闪忽闪的。初次见面我就想,一个小娘们当民兵连长行吗?她好像看出了我的疑虑,第一次见面,几句话过后,就提到了射击:先进行射击训练,你能不能做个表演,让大家瞧瞧?她居然先发制人,将我一军。我心里暗暗好笑:打第一次实弹射击到现在,本人一直是优秀成绩。别说有依托,无依托立姿一百米冲锋枪点射,保证不脱靶。也好,让他们看看全团优秀射手并非浪得虚名。第二天,她带民兵连全体到了靶场。“你先来吧。”我说。她没吭声,持七九式步枪,压上十发子弹,卧倒,瞄准。“砰”、“砰”,有节奏地打出,但速度很快。不用看,我心里有数,这小女子确实不简单,有两把刷子。报靶了,四个十环,四个九环,两个八环,总共九十二环。下面观看的男女民兵一片欢呼,有的还跟着起哄。张月婷起身,拍打着身上的土,说:王班长,不好意思,打得有点急,不太好。“不错不错,确实不错。”我说。“真没想到,你能打得这么好。”我这一夸,她倒脸红了,带着羞涩的眼神望了我一眼。我拿起带来的冲锋枪,在弹夹里压上十发子弹,“我打立姿吧。”我说。当时心里想:和你女的比,同样卧姿打百米,那是欺负你,不够意思。真的,那时年轻气盛,射击又是自己的看家本事,不镇镇“土八路”还怎么带他(她)们训练啊!第一发我打的单发,十环,后面打了三个点射,每个点射三发,成绩出来了,真巧!总成绩也是九十二环!刚才起哄的那些家伙一声不吭,片刻,张月婷带头鼓起掌来,下面也跟着一片掌声。 以后的相处和训练就顺多了。说是民兵,其实就是村民,都是村里的年轻人,不像现在,留在村里没几个年轻的。那时的人们淳朴的很,没有那么多歪心眼。大家都实打实的训练,步兵五大技战术练得有模有样。我们连指导员观看了几次,来一次表扬一次,参加全县的民兵大比武,我们拿了第一名,我当时心里美得就别提了!乡里还给我们连队送了金匾和锦旗。年底,部队给我立了三等功。 搞民兵训练半年多,和张月婷接触多了,了解也多了。她父母都是老实巴交的农民,有一个哥哥和妹妹。哥哥是开拖拉机的,结婚了,单立门户,妹妹也在民兵连。有一天下午训练完,张月婷告诉我,她的父母请我去她家吃饭。我感到不妥,推辞了几句,看她显得有点不高兴,就说:那两个跟我来的战士一起去行不?她似乎有点勉强,但还是点头答应了。 到了她家,她把我介绍给父母和哥嫂。我发现,她家里的人长得都很端庄,尤其她的母亲,快五十的人了,居然像三十多岁的妇女。看来,她母亲年轻时一定是周围有名的美人。院落虽然有点破旧,但收拾的十分干净。她的哥哥长得俊朗,嫂子端庄贤惠。哎呀,真是和睦可亲的一家人啊! 在她家吃完饭,张月婷送我们,我们边走边说话。那两个战士走在前面。她有意无意地和我挨得很近,我感到有点莫名其妙的紧张。“你回去吧,到连队了。”她缓缓地停住脚步。我走了大概百米远,回头望去,她依然站在那里,路灯下显得那么形单影只。 提干对农村兵来讲,可谓是人生的重大转机,将来即使转业也是城市户口,对城市兵则也是一个不小的诱惑,到地方后好歹也是国家干部。我一直是预提对象,但似乎运气不太好。第一次提干体检,又是咳嗽又是重感冒,一把鼻涕一把泪的,体检时肺部有阴影,没通过。第二次提干报上去了,上面文件下来了,停止提干,必须经过院校培养。我靠!真他妈扯!认命吧!此处不留爷,自有留爷处。一时性起,赌气给连里打了退伍报告,连长反复劝留,我是主意已定,很快退伍报告批下来了。 我首先想到的,是告诉张月婷。在最后一次组织民兵训练时,乘休息间隙,我把她叫到屋里,将要走的事告诉了她。她很惊讶,半天没吭声。我分明感到她在控制自己的眼泪,但泪水终究还是流了下来。我一时不知该如何好,我说:铁打的营盘流水的兵,走,是早晚的事。她依然不吭声,只是不停地抹着眼泪。对这个场景,我丝毫没有思想准备,只能不停地重复说:别这样,别这样,让别人看见了影响不好。赶紧起身出去了。 傍晚,我在连队食堂吃完饭,百无聊赖地在营区溜达,却远远看见张月婷正向营区走来。我左右环顾,踌躇片刻,还是迎了上去。 我俩一起又来带到第一次见面的地方。“你要走了,这个给你,留作纪念吧。”她递过来一个笔记本,喃喃地说。我也没准备,从上衣兜摘下钢笔,给了她,真的不知说什么好。蓦地,她突然从后面抱住了我,头靠住我的背,嘤嘤地又哭了起来。你们知道当时我是什么感觉吗?浑身的血涌上了头,天旋地转。长这么大,还是第一次和一个女性挨得如此近。不怕你们笑话,当时我是一阵眩晕,差点失去理智。我扬起头,定住神,睁开眼,望着满天的星斗,深深地喘吸。我知道,此时此刻,不能转身,不然,就会铸成大错。这样站了一会儿,等她哭声停了,我轻轻地挪开她的双手。转过身,还是说的那句话:你千万别这样,我现在还是个兵,部队有纪律,我也该回去了……。 回到宿舍,钻进被窝,翻开她送我的笔记本,一张照片落了下来,半身照,黑白的,她甜蜜地笑着。笔记本扉页上写着:送给最可爱的人——王平纪念。字如其人,娟秀,有力。笔记本上已经密密麻麻的写了一封信。信里有几句话我至今记忆犹新:请原谅我的大胆直露。我知道门第观念、世俗偏见、城乡差别等在现在是一道难以逾越的鸿沟,我也知道我的做法会让人产生很多可以理解的想法,诸如想脱离农门,成为城市人等之类,我更知道两人的结合是不可能的,但我不能不说,我干嘛要折磨自己,我所表露的,没有任何私心杂念,是我的真情实感,我有我对爱的理解,我有追求幸福的权利……。 现在回忆,这个农家姑娘,确实非同一般。不简单,也不容易。 “你后来见过她吗?”我们急切的问。 “没有。”王平说。这件事到现在已经三十多年了,我几次路过这个乡,都没敢进去。我总是感到惭愧,感到内疚,感到对不起人家,这事我的父母也知道,我后来和张月婷通过两封信,父母死活不同意,我也不愿意让父母伤心。你们也知道,在那个年代,这样的事是不可能的。 据我所知,王平的第一次婚姻失败了,只维持了两年,对方的父亲是副省级高官,这桩婚姻是父母“包办”的,现在的妻子来自于平民家庭,儿子已经大学毕业了。 “我可能是老了,常常回忆此事。”王平说。我经常想像她现在是什么样子,她肯定不显老,因为她有母亲的基因。她母亲五十多岁时,看上去就像三十多岁。她现在生活的好吗?应该是两三个孩子的母亲了。我想知道她的一切。也许她依然在农村,但依她的个性和能力,她应该有所成就。也许她已经离开此地,到某一个城市生活或者工作,也许……。 “你应该见见她,了却一个心愿。”我说。 “再说吧,即使见了,我该说什么呢?”王平苦笑着。 下午接着钓鱼,但大家一反常态,沉默寡言。 回家后,我的心情久久不能平静。作为局外人,我和王平一样,一直在想象女主人公三十多年来的生活,我也很想见到她。她看到王平,第一句话会说什么?会是一个什么样的场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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