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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4、雪夜巧遇千万富翁
在维也纳的第一个元旦,我们和王一秘、韩冬三家人结伴,开车去韩冬的老房东家里玩,地点在萨尔斯堡附近的农村。车开出维也纳,雪就越下越大。我们长期生活在福建,没有见过大雪,很开心。可是开车的人忧心忡忡,不仅路滑、能见度差,而且,高速公路上撒了融雪剂,前面高速行驶的车轮子,不停地把带有融雪剂的雪水甩到后面车的前玻璃上,很快开车人就看不见东西。雨刮器可是忙个不停。还好,车总祘是平安抵达。
住下后,天还早,房东建议我们去附近的圣诞集市看看,里面有不少动物。我们的车没开多久,天就慢慢暗下来。奥地利的冬天,下午不到五点,天就黑了。乡村的路不像高速公路的路标清清楚楚,我们很快迷路了。路上没有车辆,不能问路。道路上扫去的积雪,在路两边堆成半人高的雪墙。我们只好朝着前方有灯光的地方开,好不容易开到一户人家,又跳出来一条半人高的巨犬,狂叫不已。我这个养过十几条狗的人都不敢下车,会德语的寒冬更怕狗了,她连没有断奶的小狗都害怕。面对巨犬,她拒绝把车窗玻璃放下来,就连开一点小缝也不肯。要不是老外把狗弄回去,还真不知道怎么收场呢。
我们按老外说的方向开去,不久到了一处亮灯的房子,一股刺鼻的牲畜粪便味也飘过来。原来是一个马厩,有一个穿雨鞋的年轻人在用水管冲洗地面。大过节的,洗什么马厩呢?问完路,我们顺便问了这些马是干什么用的。回答让我们大为意外,说这里是马的养老院,多数马已经20多岁。马的寿命一般不超过30岁。是不是韩冬听错了?马要什么养老院?老了就杀了吃呗!韩冬也很奇怪,又问了一些问题,然后告诉我,这个年轻人不是奥地利人,可能是东欧来的工人,难怪节日也不休息。他的德语很差,好像是说这些马老了不能干活了,也不能驮人去跑了,要养起来。谁会白养着马送终呢?
(动物养老院里的老马)
我第一个找到集市的大门口,那里有一个售票亭,售票员说集市已经关门了。我用比他好一点的英语说,我们从维也纳来,进去看一看就出来。他说了几句德语,不再拦我了。一会儿大家都跟着进来了。后来我才知道,这里是要买门票的。
这个所谓的集市,让我很纳闷,房子盖的很高大,倒像个体育馆。集市要这么高的空间吗?维也纳的集市都是露天的,由许多小的售货亭连成一片。进了房子,里面都是动物,种类很多,猪、狗、马、牛、羊、鸡、鸭、兔、猫······不像是表演的,更不像是卖的。还有20多只奥地利不多见的灰毛驴,也不像是给人骑的。每一个驴的背上没有鞍,都盖着同一色的毯子,并有一个很大的灯头在照着。有点像举重运动员,下场后,背上要披一块毛巾。如果说这里是动物医院,也不像。到处灯火通明,动物们个个膘肥体胖,精神头好着呢。说它不像集市,但是它又有一个几百平方米的商品展销大厅,商品琳琅满目,全部是人用的物品。穿着大红色统一制服的工作人员,来来往往忙乎着。这些风马牛不相及的常见元素极其古怪的凑合在一个有很气派的建筑群中,让人越看越糊涂。
韩冬问了一个穿制服的工作人员,结果让我们大吃一惊,又喜出望外。这里不是什么圣诞集市,而是一个千万富翁出资一千多万欧元打造的奥地利最大的私人动物收容所!收养了很多老弱病残的家禽、家畜和动物们,光是老马就有近百匹。每年有20万人来参观。大厅里所有的商品都是为了举办一个动物慈善义卖。这样的另类富翁,这样的乌托邦动物天堂,在国内是打着灯笼也见不到的。看来房东和寒冬中,一定有一个人出了错,把收容所说成了集市,倒是那个德语讲不好的东欧人,说的有点靠边。我当然不会放过这样的机会,马上请工作人员传个话给千万富翁,如果他现在方便的话,维也纳来的一些中国外交官很想见见他。
这个工作人员走了。事后我们得知,又出了一个小差错,这次不是房东、韩冬,而是天堂的工作人员。千万富翁得到的传话是,中国的钢琴家郎朗来了,希望安排一次会见。我们一行人里,就没有一个人像郎朗的,年龄最小的男士也够当郎朗的叔叔,而我比郎朗的爹还要老,怎么会跟郎朗扯的上呢?
很快,这个另类的千万富翁来了,五十岁上下,身材魁梧,相貌堂堂,但是衣着普通,热情开朗。名片一换,郎朗去也。见到这么多中国外交官来参观,他很兴奋,说我们是第一批来造访的中国客人。事后我们才知道,他的家族是拥有私人飞机的富有的实业家,但是富有并没有让他快乐和幸福。单身汉的他有一次购买了40只即将被宰杀的流浪犬,这些可爱的生灵激活了他的理想,他感到第二次生命开始了——打造动物天堂。
也许是接待参观的多了,有了经验和固定的程序。他并不急着马上介绍情况,首先和我们一起合影。在咖啡糕点上来后,他接着请我们看了一场小电影。这个像体育馆一样高大的建筑,已经安装了放电影的设施。
影片拍的是一匹活泼可爱的小马,它在牧场里欢快地奔驰、吃草、饮水。德语的画外音说,忽然有一天,小马不吃不喝,变得焦躁不安。无论给它平时爱吃的什么饲料,小马都没有兴趣。它一次又一次地跑到围栏边,独自久久地望着小路的尽头,它明亮清澈的双目,流露着深深的思恋······中午的时候,小马突然兴奋的又跑又叫,小路的尽头开来一辆马匹运输车。车门打开,走下来一匹母马,小马飞快地奔向妈妈,不停地添着妈妈的嘴和脸,用脖子反复摩擦母马的身子,尽情地耍娇着。小马又开始欢快地奔驰、吃草、饮水······小马有我们人类尚不了解灵性、语言、感情,我们不能忘记这一点。
影片很短,但是画面很美。不过,就其要表达的主题来说并无新意,马的灵性以及马的情感早已为世人熟知,中国一千多年前就有“老马识途”、“老骥伏枥”的成语了。富翁先放电影意图,很快就清楚了,他只是用电影作为艺术的铺垫和引子。很快,口才很不错富翁,开始滔滔不绝宣传他打造动物天堂的核心理念。世界上有大国、小国,它们在主权是都是平等的,弱国不应该因为弱而受到歧视或者掠夺。社会上有穷的、病的、残的人,他们在人权、人格上不应该受到歧视,甚至人们更同情和关爱他们。人类和动物们,都是大自然创造的生命,都有各自的需求、情感、语言,人类作为自然界的最强者,应当尊重、体恤、平等对待其他生命。不应该以自然界超级霸主的实力和地位,肆意奴役、掠夺、屠杀其他动物,特别是家禽家畜,牛、马、猪、鸡······
我在国内很少听到这样的宏论,也不会苟同人应当和猪牛鸡鸭平起平坐的假惺惺的人道主义。对一边在吃肯德鸡、汉堡包、一边又在喊动物保护的人,我很鄙视。可是富翁推理演绎的前半部分,都是我们中国一再向世界大声疾呼的。如果不能把它引伸到自然界,那么人和动物,特别是家禽、家畜之间的关系准则又是什么呢?去研究这些东西有必要吗?我从来没有考虑过,这些似乎离我们非常遥远,但是现在突然摆到了面前。
富翁不仅有钱、有爱心,也有演说的才能。论点一亮出来,紧接着就摆出论据。在希腊,他看到很多年老体弱的驴子,因为不能驮运东西,被主人残忍地栓在户外,断水断粮,任凭烈日暴晒,长达数天,一直到老驴被折磨至死。他还参观过匈牙利的一个养鸡场,蛋鸡们地生活在狭小的笼子里,连转身、展翅的空间都不够。而且饮水污浊、空气闷臭,得了皮肤病的鸡,互相踩踏着,身上的羽毛几乎掉光了。因为费用昂贵,它们得不到治疗,只要这些没毛的鸡还能生出蛋,主人就不会让它们离开笼子,而一旦它们离开了笼子,终于可以展翅之时,那就是死亡之日······
富翁毫不顾忌我们的面子,话锋直指中国,他听说森林之王黑熊,在中国的命运是最为悲惨,令人恐怖的。为了得到比黄金还要贵重的药物——熊胆,中国人在熊的肚子上动手术,安装了长年的抽胆汁的导管,定时在活体上抽取胆汁。黑熊们像非洲黑奴一样四肢被铁链紧锁,防止胆汁导管被抓掉。恶劣的卫生条件,常常使肚子上的手术创口不停地流血化脓,痛苦无助的黑熊只能绝望地哀嚎、流泪······
中国黑熊一句句的血泪控诉,让翻译韩冬和我们在场的每一个人脸上开始变得尴尬、严肃、凝重,现场的气氛有点异样了。我多次听说过在联合国会场上,中国外交官集体退场以示抗议的事情。在今天这样非正式、民间会面场合,如何应对不友好的指责呢?我惴惴不安地预测着事态的发展。
富翁的“炮火”,很快从中国黑熊,延伸到非洲的大象、犀牛,又从陆地横扫到海洋的鱼,天空的候鸟,······总之,他像一个英勇无畏的斗士,端着动物保护主义的机关枪,横扫猛打五大洲、四大洋的一切“反动派”,作为一个动物慈善家,看来他是对事不对国吧,现场的气氛缓和下来。
我心里明白,中国黑熊的事情是真的。我广东的好朋友就去看过,说实在惨不忍睹。过去在国内,不光是熊,还有不少动物的生命了结,都是令人毛骨悚然的。像猪、牛、羊,为了增加重量多卖钱,在宰杀前用高压水泵往它们肚子里、动脉里大量注水,直到它们全身抽嗦眼球鼓凸外翻,仍然不肯罢手;吃猴脑的,把活的猴头固定在开了洞的特制桌子中央,把沸水直浇猴脑顶部,在猴子撕心裂肺的惨叫声中,用锤子敲开猴脑壳,倒进调料,活吃猴脑······如果富翁知道这些是不会怜惜弹药的。
富翁以动物救世主的架势指责发展中国家对动物的虐杀,似乎有些道理,但是我还是难以接受。因为事情来的太突然,我又从来没有考虑过这个问题,不知道如何正面回应富翁。其实人对动物的虐杀,各国都有,而且远不及人对人的虐杀。欧洲很多国家都有本国的酷刑博物馆。历史上的惨无人道,东西方绝对难分高下。富翁今天谴责的,正是发达国家昨天的。作为社会发展一定阶段的产物,对人或者动物的虐杀,都有其产生的必然性,不应该脱离国家发展的不同历史阶段,进行国家之间没有可比性的声讨鞭挞。
富翁在罗列论据后,简单介绍了他的动物天堂收养动物的情况后,转入和我们进行座谈。我们没有人对富翁谴责中国虐待黑熊进行正面回应。我们的提问多数是了解动物天堂的现状和历史,如投资额、动物的种类、管理方式等等,只有王一秘的提问稍稍加了一点醋,“请问您的动物天堂有否中、长期的发展规划?是否打算在世界其他地区和国家设立分天堂的打算?”我的问题加了一点辣,“欧洲那么多的餐馆都在卖猪、牛、鸡、鸭的菜,依您看,餐馆应当怎么做菜呢?”
老练的富翁侃侃而谈,但对我的问题不做正面回应。他说,动物保护不是几个人的事情,而是全人类的共同责任,他个人的财力、精力很有限,只能是个小小的尝试,以此来唤起公众和国家参与和行动。他本人并不反对吃肉,但是应当让动物死的少一点痛苦,多一点尊严。
我最后忍不住又问了一个问题,世界上有很多等待帮助的动物,还有更多挨饿生病的穷人,您觉得那个更应该帮助呢?富翁回答的很快,而且是正面的:“地球上每一种生命都是平等的,帮救穷人已经有很多政府和公众在做了,而动物,特别是家禽、家畜,很少有人关心它们。······”
我知道问题又回到了最初的核心理念上,人类和其他生命的关系。我们这一辈子受到的教育是,世界一切生命中人是最宝贵的,第一位的。当然就不是平等关系。大自然创造的生物链,弱肉强食。一切生命都是在吃和被吃,生命的原始意义就是不平等关系。把人类社会的平等观念搬到自然界,是进步还是反自然的倒退?如果大自然的食物链是必然的,残忍就是必然的,不可缺少的。那么评判一个必死的生命怎样的死法不残忍,有多大的意义呢?你又怎么去评判狮子扑杀小羚羊,是从那里下口比较不残忍呢?残忍,对大自然物种的进化有着不可替代的巨大作用!在今天,人类杀动物,涉及到野生和家养、科研和商业、以及对过度繁殖的外来物种扑杀等很多不同的复杂方面,不能简单以人类社会对残忍的标准来评判一切。
东西方有着不同的认识理念,这很正常。不管正确的答案是什么,平心而论,一个富翁为了保护那些受苦受难的可怜生灵们,慷慨解囊,拿出真金白银来践行自己的理念,希望世界更美好,是非常了不起的先行者、探路人。在疯狂追逐金钱的市场经济世界,更见其伟大崇高。人类的进步,离不开这些有理想的探路者吧······
韩冬告诉领导,和房东约定的晚饭时间到了。富翁知道我们要走了,又邀请我们去他的办公室一下。经过驴栏时,富翁告诉我们,他买下的这些希腊的老驴子,正在接受红外线灯的康复理疗。难怪我们刚才参观时就感到驴栏的灯很多,靠驴很近,一驴一灯,富翁用大爱为老驴们送终啊······我还注意到,鸡舍又高又大,一大群鸡场淘汰下来的生不动鸡蛋的老母鸡们已经羽毛丰满,可以自由地去户外的大牧场觅食、沙浴、晒太阳。与过去笼养的生活相比,鸡们真是来到了天堂。
富翁的办公室门口,有一个单独的半人高的小木头房子,有点像狗舍,但是没有屋顶。房子上空挂着洁白的纱巾,装饰的像欧式皇宫床铺上空的吊顶,非常抢眼。小木房子还精心开了一个很温馨的心型小窗户,透过窗户可以看到里面睡了一条猪,居然有垫被和枕头!而且还很干净。这豪华的猪别墅,把大家都看傻了。猪公主可能是被众人的喧哗声吵醒,它旁若无人地起了床,居然步态端庄地走向户外······
富翁从办公室里拿来已经印洗好的合影照片,工作人员抱来了给我们的纪念品:印有动物天堂建筑和动物的杯子、挂历。我赶紧又问了猪公主的来历,富翁哈哈大笑,风趣幽默地讲述了它的身世。五年前维也纳的一个妇女,买了一头迷你猪,准备和家里的小狗做个伴。没有想到它越长越大,根本不是迷你猪。她不愿意把它送进屠宰场,就来了这里。后来,有人要给它介绍男朋友,公猪们当然求之不得!但是猪公主不干,因为它从小是跟狗一块长大的,它认为自己是条狗,怎么可以嫁给猪呢?!······它去找狗交朋友,可是这里的狗都不理它,认为它明明不是狗而是猪。最后它只能成为一个“猪剩女”,独自住在这里,和富翁做伴。它每天自己料理起居,会到外面去方便,还特别爱干净······
正在说它,猪公主回来了,它直奔富翁,用长嘴巴亲热地在富翁的裤腿上蹭来蹭去,嘴巴里不停地哼哼唧唧,似乎在撒娇。富翁弯下腰,用手轻轻地抚摸它的头,并很认真地帮它清理眼屎,除去脸上邹纹里的杂物,最后还帮助它扣鼻屎······猪公主一动不动昂着头,习以为常且十分满意的接受千万富翁个人专门为它提供的个性化服务······富翁告诉我们,猪公主每天要品尝七块萨赫尔蛋糕。韩冬以为听错了,又问了两遍。萨赫尔蛋糕是维也纳最负盛名的百年老品牌蛋糕,它曾是皇家御用蛋糕,茜茜公主就常常去光顾。其价格自然不菲,我们也难得去买一回。富翁从口袋里掏出来一个萨士蛋糕,撕开包装纸,送到它的嘴巴边。猪公主竟然极其斯文地先用鼻子嗅嗅,确定是正品后,才不急不慢地咬了一小口,慢慢地咀嚼着,一派公主的高贵作派。一块吃下去后,它还要吃,富翁又回办公室拿来一块······
(千万富翁在喂猪公主吃萨赫尔蛋糕)
在回去的路上,雪下得大了,没有人注意雪。猪公主成为中心话题,大家唏嘘不已。放在国内文革前,这样的事情早就成为千夫所指、众矢之的。而现在老外们都认为是爱心、崇高而广为传诵。人类对自身行为评判的多样性,会给我们很多的启迪和思考。发展中国家还在努力减少人的饥饿贫困,发达国家已经开始设计和构筑人和其他生命之间更为理性和谐的世界。我更关心的是中国何时才可以真正跨进这个伟大的时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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